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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夏云多奇峰

 一


  曹魏的历史,一共历经了五个皇帝45年(220-265)。在此之前,是曹操一手拿捏的建安时代(196-220)。这一时期,有七位星斗级的文学人物,用他们的灿烂妙笔,充分展示了那个时代的离乱,以及乱世图存。《文心雕龙·时序》如是归纳:“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这样的文笔特点,自与时局扯不断理还乱,一如岳武穆与《满江红》、李后主与“一江春水”一样。
  具体地讲,战争让死神距离每个人都很近,也就一个箭矢一声叹惜之间的事。因此,建安时期以及魏初名士,自觉不自觉地集体反叛汉末名士的行为方式——清议,显是它太过沉重了,严重背离朝不保夕,遂一转而追求自然的、*****的、无须那么多承载的生活,仿佛他们要与朝露,比永恒。
  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就是这一时期的晏乐,出人意料的张扬与个性。
  清辉满地,高朋满座,美酒满盏,弦歌满耳。于斯时也,且看曹操:“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让所谓的高深莫测与机心,见鬼去吧,洞开心扉直至“口不择言”,这样的地饮酒闲谈才有趣。倘人人设防,彼此沟壑,搭拉着脸仿佛被刨了祖坟,又有何趣味可言呢?于是说到畅快处,情不能禁地俯仰大笑,以至打翻酒杯,头巾都弄湿了,何况衣裳呢。
  太子曹丕与奋威将军邓展“煮酒论剑”。邓展是一位出身行伍的剑术大师,据说有“空手入白刃”的本事。而曹丕自五岁起,“上(曹操)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自也不疏武功。“酒酣耳热”,两人谈起剑法,谈来谈去谈不出高下,于是决定用甘蔗来比划。
  整个比剑的过程,太子与将军的身份消失了,平等的朋友之道取代了“上下有差”的森严的等级制度。他们总算挣脱了汉世自命清流的“珈琐”,弄出了点匹配的新风气。

 二

  一部《三国志》,打打杀杀,无有停竭,这就是曹操、曹丕那班人的命。命运告诉他们:江山是靠气力打下来的,能含糊?因此,至始至终,他们都坚持一个基本原则:力戒华而不实。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说的是曹植曹子建。曹操当初喜欢聪颖过人的曹植胜过曹丕,几欲立他为世子。可惜,曹植自恃八斗之才,行为放任,屡犯法禁,这引起了曹操的震怒。而颇攻心计的曹丕,成功地树起了本份的形象。曹植虽然盛名七步诗,却自此失去继承权资格,曹丕则成了后来的魏文帝。
  令魏初老臣没想到的是,“两曹”之争,竟扩散至他们一手经营的风气里。一者后起之秀没有经历过魏初老臣那样的苦难,身闲心更闲;二者大抵出身名门,有才有势有资本,足以吃穿不愁游手好闲。因而,在前辈温柔地注视下,他们轻易就突破了前辈坚守的底限,变次为主,把*****当目标。
  清谈由此产生。
  那么,“清谈”谈什么呢?话题主要根源《老子》、《庄子》和《周易》这三本书,是为“三玄”。
  何谓“玄”?高深莫测之谓也。
  他们毕力研究并且纵深拓展高深莫测,由是形成魏晋时期颇为高迈的学术流派——玄学。
  这些后起才俊,多半风华绝代于正始年间(240-249),史称正始名士。就中重镇,便是何晏与王弼。
  在说王弼之前,
有必要先说说何晏。因为如果王弼代表一个时代的话,何宴就是这个时代的发现者。
 三


  何晏,字平叔,祖上非但不阔,且与书卷气完全背道而驰——屠户。真正阔起来的是他的祖父何进,因其同父异母的******,奇迹般地成为汉灵帝的何皇后,遂官拜大将军。
  何进此人在历史上无谋之甚,召董卓进京,一脚把汉室踹进万动不复的深渊,以及何皇后被弑,皆是其机事不密的结果。这就是暴发户何进的作为。至于何晏的父亲,仿佛不存在一般了无痕迹,倒是他那漂亮的母亲尹氏,颇有名气。这是因为英雄曹操,看上了美人尹氏,将之充了后陈,且给予她仅次于王后的地位——夫人。
  年幼的何晏遂养于魏宫。
  和尹夫人来到魏宫的确切时间是个谜一样,关于何宴的出生年月,文献亦无准确的记载。近世有学者考证,何宴约生于建安十二年(207)。
  《何晏别传》云:“晏小时养魏宫,七八岁便慧心大悟”。是书接着讲到他令人绝倒的早慧程度:曹操读兵书,每遇到不解的地方,何晏竟能为之释疑。这个记载虽不免浮饰,但我想,世间之大,大过林子,这样的人大体是有的。因此之故,曹操“奇爱之”,且“欲以为子”。事实上,他也着手做了这方面的舆论准备:“每挟将游观,命与诸子长幼相次”。
  路人的啧啧赞叹声,既因何晏倾人的“身世”,亦因此小人儿倾城的可爱:“形貌绝美……咸谓神仙之类”。以至太过自信的何晏,长大后,颇得意地自恋:
  “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
  魏明帝后来起了疑,一个男人如此的女儿脸,不会搽了粉吧?便想了一个法子来逗他。大热天的,魏明帝予他热汤饼吃。何宴“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曹丕是个务实的人,并不觉得所谓的“美姿容”是一种威胁,他真正受不了的是何晏地位的变化。据说,何宴之服饰竟“拟于太子”。除了曹操的默许,谁有这样的胆量?以下三字就彻底泄露了曹丕愤怒:特憎之。
  “憎”之上加个程度副词“特”,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前已述及,曹丕颇具手腕,年纪又比何晏大二十岁(曹丕生于187年)。出身嫡系的曹植,在智囊杨修的帮助下,尚且斗不过曹丕,后者倘想弄点小玩艺来整整这位小兄弟,实在不必破费多少心思。
  于是,每遇何晏,曹丕故意不呼其名,而是大声嚷嚷:假子。敏感而自恋的何晏,作出了力所能及的反击:
  “坐则专席,止则独立。”
  何晏甚至直截了当地回答别人的疑问:“不同姓氏出身的人(异族),一般不依次挨坐在一起,这是礼数。”他又在天空一样深邃的王宫里,用笔画了个正方形的区域,独处其中,不许任何人踏进脚来。人问其故,答曰:“何氏之庐也。”
  曹操信以为真,成全了他:即遣还。



  何晏搬离魏宫,并不意味着从此泥牛入海,彻底斩断与曹氏的任何瓜葛。相反,却亲上加亲地成为曹操的女婿——娶金乡公主为妻。
  因了金乡公主的缘故,何晏官拜附马都尉,爵关内侯。附马都尉多是赐与宗室外戚的礼仪性虚职,并无具体的职任。这种情况似乎一直持续到魏明帝太和年间,正史提到这一时期的何晏,依然是简洁的四个字:“颇为冗官”。这无疑给了衣食无忧的何晏,这样一种便利:
  大摆宴席,聚友清谈。
  当时,魏国定都洛阳。洛阳上层公子哥,诸如夏侯氏家族之夏侯玄、颍川荀氏之荀粲、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河东裴氏之裴徽之流,遂与何晏往来密切。他们彼此相知并且知名于世,约始于太和元年(227)。
  这里先需解决一个技术性问题:何谓清谈,又如何谈法?
  台湾学者唐翼明在《魏晋清谈》一书中指出:魏晋时代的贵族和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
  是为“清谈”。概言之,“清谈”约有如下几种形式:
  一是两人对谈,即所谓主客对答。一个人对某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谓之“主”;提出不同见解和质疑者,谓之“客”。主客互相质疑对答,往返难休,这是“清谈”的主要形式。
  二是一主多客或一客多主。不过主客双方都以一人为主,余者可以插言。
  三是“自为主客”。当别人对问题都无高见可抒时,某人可以就此问题自问自答(刘万福《魏晋“清谈”的内容与形式》)。
  《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丰神俊逸,舌战群儒,如果不作深究的话,倒很契合“清谈”的外在形式。《世说新语》载: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因条(罗列)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否)?”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是书又载:王衍、裴頠、张华、王戎诸人,公事之余聚于洛水边休闲####,各各拿出看家本事,畅快一言。裴頠“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华“论《史》《汉》,靡靡可听”,王衍、王戎“说延陵(延陵季子)、子房(张良),亦超超玄著”。
  “混混”、“靡靡”、“超超”,这些精致得就如一盘佳肴的形容词,地标一样向我们示意了“清谈”的“行规”:无论观点如何不同,态度必须谦和,决不可恶声相向。
  此一时期,建安时代很看重的酒的氛围,已退居次要或者干脆撤席不提,直以纯粹的“辩论会”的形式出现,场所多半在公座、私座或大自然。
  是时,何晏以雄辨的口给,施名于贵戚之间。邓飏擅长敷衍不同的观点(好变通),因此交友甚众,声名藉甚(鬻声名于闾阎)。邓飏,字玄茂,东汉名将邓禹之后。夏侯玄则以贵族身份,俨然成为活动的招集人(为之宗主)。
  有个叫傅嘏的人,魏初大臣傅巽的侄儿。夏侯玄一度曾想加深与他的友好,出人意料的是,傅嘏表现得并不积极,且有远之之意。面对荀粲的不解,傅嘏答曰:
  “泰初(夏侯玄字)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何平叔言远而情近,好辨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邓玄茂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此三人者,皆败德也。远之犹恐祸及,况昵之乎!”
  根据傅嘏的观察,夏侯玄热衷功名却又自身能力不足;何晏貌似高逸实则城府极深,待人几无诚意;邓飏善妒,派系之心又重,树敌太多。此皆足以败事而不是成事。非常不幸,后来的事实一一印证了傅嘏的判断。
  耐人寻味的是,作为西晋开国基石之一的司马师,亦有心追逐这样的虚声。这似乎预示着,尽管世易鼎革,两晋终究无法摆脱华而不实的清谈风气。
 五


  不可否认,清谈自有它的积极意义,比如追求智力的高妙与精神的超脱。有学者乃至声称,辩析名理的清谈,能使人感到生命的尊严和文化的价值。这些都是它积极的一面,但相伴而生的问题也不少。我总是祈祷,如果能有一种力量把清谈仅只是局限于闲暇,而不上升为做事的姿态,那无疑是人间世最美妙的事。问题在于,名流相遇,“不以物务自缨”,竟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谁要谈及国是民生,便有被逐出门外之危险,只因涉及“俗事”故也。
  实干起家的魏初老臣,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太和四年(230),假手朝廷,提出了严厉的警告:
  “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德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
  魏明帝明确告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朝廷已下定决心,加强对风气的引导,只有学完朝廷规定的必修科目,才是入仕的正途;倘一意孤行,继续“浮华不务道本”,不管如何出身,毫无例外,都得承担这样的后果:罢退之。
  口气不可谓不严厉。
  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撼山易,要想撼动社会风气着实很难。以何晏、夏侯玄为首的清谈活动,不仅“收名朝廷,京师翕然(一致称颂)”,而且俨然酿成时尚,竟致出现了“四聪”、“八达”、“三豫”之说。其中之何晏、夏侯玄、诸葛诞、邓飏、李胜、丁谧、毕轨七人,构成正始时期,曹爽集团的核心班底。于是,风气所及,声名广播,简直无远弗届。
  何晏有个朋友叫李丰,亦有清名。有一次,魏明帝饶有兴致地问东吴降人:“江东闻中国名士者谁?”降人答曰:李丰。魏明帝大为惊诧:“丰名乃被于吴越邪?”
  选部郎刘陶,曹魏三朝老臣刘晔之子,少有口辩,邓飏之徒许以为伊、吕。刘陶尝口出狂言:“仲尼不圣。何以知之?智者于群愚,如弄一丸于掌中;而不能得天下,何以为圣!”
  忍无可忍的魏初老臣,终于做出了实质性的反击。董昭杀气腾腾地指出:“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合党连群,互相褒叹。以毁訾为罚戮,用党誉为爵赏……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
  魏明帝遂下“切诏”严办“浮华案”,逮捕了李胜等人,由李胜而“连引者多”,这说明当时的“雷声”确实吓人。虽然后来的“雨点”偏小,魏明帝鉴于盘根错节的世族关系,只斥免了诸葛诞、何晏、邓飏诸“头目”,草草收场,但到底将他们“禁锢数岁”。所谓“禁锢”,概指禁止做官或参与政治活动,约略相当于现在的剥夺政治权利。
  终魏明帝之世,他时刻睁大眼睛紧盯着“浮华”之风。青龙四年(236),他提醒刚出任吏部尚书的卢毓:“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这基本上代表了最高层的最终意见。魏明帝还下诏起草《考课法》,意图以立法的形式来遏制“浮华交会”的死灰复燃。
  这是时人盛称的“当世俊士”的第一次挫折。
  遗憾的是,景初三年(239),魏明帝英年早逝,《考课法》不了了之。随后掌权的顾命大臣——曹爽,亲近夏侯玄诸人。这就意味着,死灰真地要复燃了。



  曹爽是根正苗红的正牌皇族,废帝曹芳的顾命大臣。历史地看,曹爽并不愚蠢,他确实与何晏、夏侯玄等人关系非浅。但需要指出的是,他恰利用了这一点,集体网罗曾经的浮华“年少”以为左膀右臂,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张大声势。
  基于这个认识,曹爽毫不客气地给予充分的信任:任为腹心。其中之炙手可热者,当属吏部尚书何晏,“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
  “正始”是废帝曹芳的年号,于公元240至249年之间,“正始名士”即得名于此。而名士们在这期间高谈玄学、清言玄理,是为深刻影响魏晋主流意识的“正始之音”。
  何晏自此任吏部尚书达十年之久,众望所归地成为当时的“一代谈宗”,鲁迅称之为“空谈的祖师”。鲁迅给他的另一个封号是,“吃药的祖师”。
  魏晋上流社会流行吃一种药,叫“五石散”,又叫“寒食散”。据说它能使人的体质转弱变强,何晏便大着胆子吃开了头。结果他有了意外的发现,“非唯治病”,竟还有“神明开朗”之功效。
  仿佛喝了咖啡,精神陡然一振,实际却是服了毒。
  因为“五石散”到底是一种毒药,学医出身的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提到了这种毒药的副作用。因怕磨破了皮肤,服散的人只得穿宽大的衣服,而且衣服要越旧越好,鞋袜也不敢穿,只得穿四面通透的屐。
  《红楼梦》里,刘姥姥说过一句话,叫做“礼出大家”,就是这个意思了。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衣大、穿屐,便是风雅便是飘逸,也跟着学起来,遂成风气。旧衣服不便经常洗结果生了虱子,东晋王猛“扪虱而谈”,竟成士林美事。
  实则“他心里都是很苦的”,鲁迅说。据时人观察,长期服散之故,曾经顾影自怜的美少年何晏,端的却是这样一幅形象:“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
  人称“鬼幽”。
  衣大,穿屐,散发,这是“正始名士”标志性的行为特征。名士的手上往往还要捏一把拂尘,时不时照空扫一扫,以及何晏谈《易》谈老庄时的状态:“精神遐流,与化周旋,清若金水,郁若山林”。将上述零部件组装起来,差不多就是何晏的“自画像”了:
  将瘦弱的身子紧裹在宽大的绫罗旧衣里,手持佛尘,脸色腊黄,两眼却放着流星一样的光,兴奋地瞪着远方,侃侃而谈。
  就在这期间,何晏结识了王弼。



  王弼,字辅嗣,山阳郡高平人。
  山阳高平王氏,乃汉魏之际的名门望族。首见于史传的闻人叫王龚,与其子王畅皆官至“司空”,又都是汉末清流的领袖人物。
  王畅的孙子便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
  王畅与蔡邕相识,而后者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坐”。汉献帝受迫于董卓西迁,王粲随自长安,蔡邕一见奇之。后王粲登门拜访,蔡邕“闻粲在门”,慌乱之中连鞋都穿反了,是以留下“倒屣相迎”之典。
  是时王粲“年既幼弱”,容状又“短小”,并非传奇似的一表人材。满坐宾客大为震惊,独蔡邕淡然自若:“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蔡邕后来果然把万卷藏书都给了他。
  王粲有个族兄叫王凯,两人避战乱投靠“荆州牧”刘表。刘表亦惊叹于王粲的才学,打算将女儿许给他,但王粲的长相着实不敢恭维,而王凯则“有风貌”,“乃以妻凯”。
  王凯生王业,王业即王弼的父亲。
  赤壁之战后,王氏随曹操来到北方。不久,王粲去世,其子因牵连谋反一案,被曹丕处死,绝嗣。时曹操远征汉中,闻讯叹曰:“孤若在,不使仲宣(王粲字)无后。”曹丕因命王业过继王粲。
  王业当过魏尚书郎,谒者仆射。
  以上即是王弼极阔的家世。
  王弼约生于黄初七年(226),年十余即“好老氏”。至十七八岁时,已攒够与这个年龄段完全不相称的巨量的学问。一次竟游刃有余地与吏部郎裴徽,讨论起道家的基本修行法,这引起了何晏的注意。
  在当面领教过王弼的才学之后,何晏大为感慨:“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矣。”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只有具备中等以上智商的人,才可以谈形而上的学问,否则,谈了也是白谈。
  这是何晏对王弼的发现。
  正如蔡邕有意识地善待和包装王粲一样,位高权重之何晏对王弼的激赏,遂使他一夜之间,一步登天,施誉士林。你要说他“合党连群,互相褒叹”也好,“以毁訾为罚戮,用党誉为爵赏”也罢,当时士林清誉确有这样的能量,一言而万人之上,一言而毁身碎骨。这是西汉“举孝廉”这种选人用人制度的必然附加。不过具体到何晏与王弼,不管后来如何,他们当初的相识,确实心地明净,云天万里,足以代表知识的尊贵,生命的优雅。

 八


  何晏和王弼祖述庄老,把“无”作为哲学的最高范畴。仿佛人世的有皇帝,在他们眼里,“无”便是形而上里面的无所不能的皇帝,他掌控一切,包括意识形态和现实世界。
  王弼指出:“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立于这个基点,生活应该通脱,为政也应崇尚自然无为。他说:“善治政者,无形、无名、无事、无政可举,闷闷然,卒至于大治”;为政者应“以无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然后才能达到“治之极也”。
  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这是怎样一种美好呢?在古典文化里面,黄帝既是儒家的,也是道家的。
  我的意思是,名士的不亲世务,这种奇特现象的出现,是有其理论根基的,应多从哲学的角度去考察这一问题。是以,其与务实的魏初老臣之间的矛盾,堪比近世现实政治与理想政治之间的断裂,一时确实难以调和。
  王弼以他高迈的学识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何晏花了大心血来注释《老子》,大体完稿时,兴冲冲去找王弼,却吃惊地发现,王弼亦在给《老子》作注,并且见解远出自己之上。何晏当场惊呆了:“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于是麻利地把整部书稿扔进废纸篓。
  应该说,何晏有他的气量,他发现了王弼,接纳了王弼,并且造就了王弼。因为高端,所以孤独。这就是何晏对王弼的期待。因此他们之间的友谊,可与俞伯牙与钟子期相伯仲。
  《老子指略》、《老子注》之外,王弼“扫象不谈”,在易学史上亦极富名气,于是又有《周易注》、《周易略例》诸书。这些后来统皆成为“玄学”的理论巢窟。



  曹爽秉政之初,还是那个傅嘏又来乌鸦嘴,他告诉曹羲(曹爽之弟):“何平叔外静而内銛巧(工于心计),好利,不念务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将远,而朝政废矣。”
  这些言论明显不利何晏,而何晏这时候手中是有权的,整肃自此展开。正史用了二个成语,叫做“以石压卵”和“在汤沃雪”,可见力道。
  首当其冲的就是傅嘏,只要刻意,发生在他身上的“微事”也是事,被罢免了职务。接着是建议出台《考课法》的卢毓,其本人似乎无懈可击,遂伺得其属下“微过”,直接溯到他头上。何晏哪有功夫跟他客气,“使主者先收毓印授,然后奏闻”。
  排除异己以控制中枢朝政,曹爽与正始名士的目标是一致的。高压的结果是,对手的子女连婚嫁都成了问题。
  魏明帝聪明一世,到头来糊涂一时,结果生生断送了曹魏的命。他钦定的二个顾命大臣,曹爽貌似精明,但与司马懿一比,高下立判。
  何晏比谁都明白,曹爽唯一的胜算就是结束司马懿的政治生命,将他排挤出局,因此力劝曹爽专权。要说曹爽刚开始对司马懿还是比较客气的,看他“年德并高”,又是名符其实的魏初老臣,曹丕能当上太子,也有他的主意,于是“恒父事之”。变脸发生在正始名士逐渐撑控了朝政之后,曹爽自感羽翼丰满,不但不再瞧司马懿的脸色,且还拿脸色给他看。
  司马懿精明就精明在,在落下风的情况下,肯装糊涂,肯忍气吞声地就任“太傅”虚衔,肯正视权力被架空这一事实。他有足够的耐心,就看上天是否肯给他机会。
  况且正始名士内部,亦非钢铁一块。在提拔王弼这个问题上,何晏与丁谧就意见相左。何晏拟用王弼出任“黄门侍郎”(皇帝近侍之臣),丁谧却撬起墙角,成功说动曹爽任用王黎,王弼只得屈居“尚书郎”。
  时正始九年(248),王弼二十二岁。



  王弼是否合格的办事人?这是个问题。因为尽管长于内才,王弼却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而“做实际工作情商很重要”。授职之初,他求见曹爽。曹爽也答应他的要求,屏退旁人,只与他面对面(请间)。可是一番高深莫测之后,本来心情激动的曹爽,却发现他什么也没得到,由是轻视王弼(以此嗤之)。
  曹爽终归办事人。
  由此,大体可推测出曹爽与正始名士之间的关系。正始名士要翻身,曹爽要巩固地位,于是他们的目标遂趋向一致:联手对付魏初老臣。
  正始名士的政治理想是“无为而治”。就是说,他们拒绝沦陷到具体事务中去。可是问题又出在他们对权力的追猎,不亚于对神仙姿态的仰慕,以故出了故障。比如邓飏,为人既“好货”,自是要先收了礼才肯“办事”。
  正始集团深为人诟病的“选举不得人”,以及诸多的矛盾根源,最后都算到了曹爽的头上。曹爽所以有后来的失败,根子很可能出在他与正始名士的结合不地道。
  正始名士这种似乎是悖逆的人格对立,竟出奇不意地集中在王弼一人身上。王弼恃才傲物,“颇以所长笑人”,又不通达人情物理——浅而不识物情,以故为士君子所嫉。羡慕嫉妒恨,下绊子的必然多于襄赞的,这是必然的世态。
  王黎不久病亡,曹爽终不用王弼而另用他人。王弼的无缘核心高层,何晏使不上劲的一脸无奈,似乎暗示了正始集团不妙的前景。

十一

  转眼已是嘉平元年(公元249年),一场风暴眼看就要到来。魏初老臣谈及何晏与邓飏,咬牙切齿,竟将之比作东汉的弘恭与石显这二大坏蛋。坊间又以何、邓、丁为“欲啮人”的三狗,矛盾逐渐表面化。曹爽不得不提出警告:“当共慎之,公卿已比诸君前世恶人矣。”
  其实,在此期间,象管辂这样的明眼人,早已看出端倪。
  管辂是易学怪才,山东平原县人氏。他与何晏所以相识,缘于裴徽的介绍。而裴徽、管辂所以相识,缘于裴徽由吏部郎外放冀州刺史(公元244年),由是结识“草间自有清妙之才”的管辂。《三国志·管辂传》载:“(裴徽、管辂)一相见,清论终日,不觉罢(疲)倦。天时大热,移床在庭树下,乃至鸡向晨,然后出。”
  四次相见之后,管辂被破格“举为秀才”。
  “秀才”是州一级向中央贡举的杰出人才。
  行前,裴徽向他推介了正始名士圈,以及老朋友何晏。
  正始九年(248)十二月二十八日,洛阳,大街小巷已满是年节的气氛。何晏请管辂过府一叙。
  何晏肯定地说:“君论阴阳,当世无双。”时邓飏在坐,陪着十倍的小心在旁边听了半天,却愣没听出一点门道,他纳闷了:“君见谓善《易》,而语初不及《易》中词义,何故也?”管辂答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
  何晏含笑而赞之:“可谓要言不烦”。
  邓飏与何、管亦不在一个层面上。
  何晏紧接着提出二个相当棘手的问题:“闻君著爻神妙,试为作一卦,知当至三公否?”又问:“连梦见青蝇数十头,集在鼻上,驱之不肯去,有何意故?”
  管辂告诉他二点:一,所有的结果都是行为的产物,卦是算不出来的(履道休应,非卜筮之所明也);二,青蝇集于鼻尖,预示着即将遭到围攻;而鼻为天中之山之象,又预示着即将遭到清算。
  管辂善意地提醒他,不要太张扬,低调点,收敛点,自然“三公可决,青蝇可驱也”。
  没想到大节下,跑这来听说教了,一旁的邓飏早不耐烦了:“此老生之常谭也。”
  管辂亦老实不客气:“老生见不生,常谭见不谭。”
  何宴一脸土灰。就在管、何会面之后,何晏写了一首诗,彻底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与忧虑:
  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
  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
  岂若集五湖,从流唼浮萍。
  承宁旷中怀,何为怵惕惊。
  一心三公的何晏,到底动了林下之心,很是难得。只是,事到如今,人在江湖,想抽身已然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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