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

无情无艺

痴心其实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永生无法痊愈。
痴心的确是一种病，没得治，也不想治。
这是当年身体已经全数焦黑的他说的话。
位于西雅图海边的伤心酒吧，是一个奇异的时空世界，来来去去的人，带着自己位于世界每一个角落的故事来到这里，走进这个有酒、有西班牙抒情曲的小小宇宙，说着自己的事，听着别人的歌。
而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这样一个名叫「痴心」的故事。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伤心酒吧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模样的，现在的伤心酒吧昏昏暗暗，里面有着亘古不变的宁静神采。现在伤心酒吧的老板是杰利，一个很安静很沉默，仿佛心中有着许多心事的中年人。但是，据说早年的伤心酒吧是一家兼卖中国菜的小酒馆，有过另外一个老板，名字叫做大卫，是个来自香港的中国人。
当时的伤心酒吧也不叫这个名字，总之是那种叫做什么园或是什么苑的地方，酒吧里时时充满欢乐的气氛，厨房里「克克克克」地回荡着切菜的声音，阳光充足的小小空间里，放眼望去都是颜色鲜明的青豆、莴苣、萝卜、切好的葱姜，还有热腾腾的食物香气。
另一个老板大卫是个很开朗爱笑的人，据说，只要他在的地方，就一定充满了呵呵呵的开怀笑声，总而言之，当时的伤心酒吧和「伤心」两个字是搭不上任何关系的，反倒和伤心酒吧的英文名字「阳光 SUNSHINE 」有着丰采类似的神韵。
但是，这样快乐开朗的人，背后也有着脆弱伤感的故事。大卫从来没有结过婚，平常女孩子缘非常的好，是个典型的不婚族。但是有一年，却认识了一个很美的香港女孩，大卫应该是第一眼就爱上她的，也希望可以和她结婚，但是香港女孩却明白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但是为了想要一个美国国籍的身分，她答应和大卫假结婚，但是等到拿到了绿卡，便会离开他。
这样的条件，当时大卫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赞成，但是大卫仍然答应下来，并且固执地认定，总有一天，女孩一定会被他感动，真正成为他一生的伴侣。
和杰利合开伤心酒馆的岁月里，碰巧便是大卫和香港女孩维持婚姻的那几年，女孩果然也依言和他生活一起，除了不生小孩之外，一切就像是对真正的夫妻。
只是，女孩却在床头摆了本年历，每天睡觉前，总要仔细算算距离婚姻终结的时刻，还要剩下多少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酒馆里依然充满了爽朗的阳光和笑语，但是女孩拿到绿卡的时刻也已经到来，几年的相处并没有让她的心意改变，拿到绿卡的第二天，女孩就搬离了大卫的家，而且送过来了签好的离婚协议书。
离了婚的大卫笑声变小了，看见人也常常眼光涣散地失了神。有一个夏日的早晨，大卫不再出现，杰利和酒馆里的人也去找过他几次，家里空无一人，问他的家人、朋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不过，唯一知道的是，大卫没有寻短见，也没有做任何傻事，只是开了心爱的车，一件行李也没带地，便往南方的阳光加州开去，听说在某个地方找了个小餐馆，开始在异乡过着忘记女孩的新生活。
但是，后来大家才知道，大卫的家里有两个遗传上的重大特征，一个是痴心，一个则是癌症。大卫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大哥曾经为了一个女人一世伤心，二哥的故事没有人知道，但是两人却都早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死于癌症。
唯一剩下的妹妹叫做青青，人长得很美，年纪很轻，很厌恶家中男人们的痴心，也痛恨带走哥哥们生命的癌症。
半年之后的冬天，大卫又回到了伤心酒馆，杰利仔细看他，原先粗壮开朗的阳光男人，此刻却戴了顶鸭舌帽，皮肤发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样子变得太多的大卫依然笑得很开朗，但是医生却告诉他，他得了和两个哥哥一样的癌症，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
过世的前几天，大卫的全身因为接受化疗已经焦黑，晶亮的眼睛却看着杰利和青青，问他有没有什么心愿，他却静静的说，还是想见那他深爱过的香港女孩最后一面。
「痴心其实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永生无法痊愈。」这是只活了三十三岁的他生命中最后一段话。「没得治，也不想治。」
而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心愿，也没有实现，因为那女孩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他，也坚持不肯来看他。
日后的岁月里，西雅图海边的风依然时时飘着雨丝，热闹的阳光酒馆变成了伤心酒吧。大卫的故事随着海风，已经逐渐让人遗忘，但是过了没几年，这个家族中的最后一位成员，美丽的女孩青青，终于也步上哥哥们的后尘，得到了家族中那种没有希望治好的病。
青青得到的病不是癌症。
她得到的病是痴心。
曾经，她在大卫的病榻前对大卫的痴心深恶痛绝，有一次还顾不得大卫严重的病情，对他破口大骂。
「你为什么要这么贱呢？」她又气又悲地对他大叫。「她已经走了，知道吗？她没有爱过你，知道吗？无论你是死是活，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你，知道吗？」
而长大后的青青偶尔还是会来伤心酒吧，和我说说她与哥哥那段悲凉的回忆。
「我知道我很不应该，大卫那时候连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我还向他发脾气，」她的声音混着曼哈坦酒加冰，悠悠地说道。「但是怎会有人那样没志气，那样看不开，那样痴心呢？」
常来伤心酒吧的人都知道，青青很习惯，也很喜欢让男人伤心，美貌的她，总是抱着游戏人间的想法和所有倾慕她的男人交往，但是却永远不放下真正的感情，即使让他们伤透了心，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总爱说，她不要走上哥哥们痴心的脚步，得到那样的悲凉下场。
唉！
知道什么叫做「宿命」吗？
知道大卫当年在过世前，为什么要说「痴心也是一种病」吗？
听说，青青在大卫过世后的第十年回去了台湾，在台湾交了个知心的男人。
但是男人却在山盟海誓后，交了新的女朋友，让情场上从未吃过苦头的青青第一次尝到了伤心的滋味。
根据她后来自己计算，被男友拋弃之后，她至少寻死了四次。
这是后来有一次，她大老远从台湾打电话过来，仿佛说的是别人似地，笑嘻嘻对我说的事。
而在电话中，她说她现在非常的快乐，生命中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
因为，她又和那个男友在一起了，但是状况有一点小小的改变。
那个男友的身边，仍然是那位抢走青青幸福的女朋友，因为男人手腕高明的缘故，新女朋友并不晓得男人曾经和青青交往过。
因此，青青现在的身分是男人的「地下情人」，而在那位女孩的眼里，却是个「新交到的知心好朋友」。
「为了不让她起疑心，」青青在电话中得意地笑道。「我帮她打扫房子、清理厕所，教她开车，帮她买菜??」
最后，仿佛是怕人家觉得没有说服力，她仍然还要重复一次。
「我现在过的日子，非常满足，非常快乐，」她最后这样开心地笑道。「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知道吗？痴心真的是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永生无法痊愈。
痴心也的确是一种病，没得治，而得到的人，也不会想要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