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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4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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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雪
六瑾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外表很滑稽,下面穿的绿帆布裤子,上身却是榆树的树叶编成的“衣服”。看他的脸,可能才十六岁吧。刚才他蹲在那一丛一串红里头,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他是一株灌木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你的衣服真有趣!”六瑾和蔼地说。
“我可不是孩子,六瑾姐姐。”他严肃地说,忽然又绽开了笑容,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的衣服,是在雪山脚下同人交换的,我把我的砖茶全部给了他。我是从内地到这里来卖砖茶的,有一麻袋呢。”
“糟了,你回去怎么向家里交代啊?”六瑾皱紧眉头。
“这里这么好,我不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个秘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再见!”
他走动时,榆树叶子簌簌作响,他的样子特别可笑。在他刚待过的一串红花丛边上,散落了五六张包糖果的玻璃纸。六瑾想,这个少年这么爱吃糖!
那一天六瑾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围墙阴影那里撞着了一个人。
六瑾弯下腰,认出了那对大眼睛,是穿树叶的男孩。他凑到她脸面前说:
“六瑾姐姐,我是溜进来的,门口坐的老头不欢迎我啊。你陪我在这里坐五分钟好吗?”
六瑾同他一块坐在围墙下的草地上,男孩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很激动的样子,但是他不说话。六瑾摸了摸他的圆圆的头。
“你像刺猬。”
他吃吃地笑起来。
“你那件树叶编成的衣裳呢?”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六瑾坐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说:
“我要进去了。你呢?你也进屋吧,你今夜没地方待,对吧?我让你睡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男孩坐着不动。六瑾只好自己进屋。她没关大门,让客厅的灯亮着,她觉得那男孩也许要进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睡在沙发上。她刚要进卧室,男孩就到客厅里来了。他熄掉灯,爬到窗台上坐下来。六瑾靠近他时,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六瑾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肠子蠕动发出的响声。
“我叫蕊,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里时有另外一个名字。”
“蕊,你夜里还要工作吗?”六瑾抚摸着男孩的肩头问。
“对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没有具体工作,我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是观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里面深夜到处人来人往,我嘛,就在他们之间游走。我一个挨一个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发问:‘你看见了我了吗?’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可是我还是要问,这是我的工作嘛。”
六瑾轻轻地叹着气,她想起了那只张飞鸟,男孩的这番话让她流下了热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手,他有两个指甲发出白色的荧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对吗?”
“是这样。六瑾姐姐,我是练出来的。我原来和家里人住在山洞里面,我爹爹是猎人。我们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们点灯,要我们苦练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样练出来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
“那么这两个指甲是怎么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来看。
“我不知道。原来没有,后来就有了。”
这时六瑾听到了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难道张飞鸟回来了?她问蕊是不是看见了一只鸟,蕊回答说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吗?”
“我上夜班,等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里人很多!”
蕊是下半夜从六瑾屋里走出去的。六瑾被门的那一声轻响惊醒了,连忙穿上轻便鞋,追到外面。她远远地追随着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后,蕊就拐弯往车站方向走去了。他个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车站里头亮着灯,一个人也没有,静寂而有点阴森。蕊走到月台的尽头,举起双臂,口里大声呼喊。六瑾一直躲在方形的柱子后面观察他。大约是他喊到七八声的时候,六瑾听到了隐约的隆隆声。她以为是错觉,因为她记得这里并没有半夜的车次。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六瑾想,果然是错觉。蕊还在喊,声嘶力竭,隆隆声又响起来了,是真的。几秒钟后,汽笛声响起,车头在蒸气里头冲过来了。六瑾看到蕊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月台,她的心往下一沉。还好,没事,客车慢慢停下了。车厢里涌出来那么多的人,这是六瑾没料到的,难道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吗?整个长长的月台全是人,蕊被人们推来推去的,那些人都目标明确,只有他是个闲人,老挡着人们的路。六瑾看见他不屈不挠地待在月台上,伸长了脖子打量那些低头行路的旅客,时常被他们粗暴地推开。六瑾喊了他几声,可是她的声音被喧闹淹没了。虽然她紧贴方柱站着,匆匆走过的旅客们还是挤着了她,弄得她很难受。这些人简直在横冲直撞!他们都有急事吗?她终于被推倒了,推她的居然是个老太婆,她手里的皮箱还砸在她的腰上,分明是袭击她了。六瑾倒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这下也许要被踩死了。但又没人来踩她,那些人都跨过她的身体过去了。六瑾再一次感到诧异——车厢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多的人啊?
好久好久,她才听见蕊在她耳边说话。这时月台上的人已经稀少下来了。蕊蹲在她身旁,脖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六瑾姐姐,你受伤了吗?”
“蕊,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将火车招来的?”六瑾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蕊说这话时眯缝着眼望着空中。
“你常来车站,对吗?”
“是啊。六瑾姐姐。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我真沮丧。可是今天,他们给了我这个花环。你看,这是马兰花。”
“谁给你的啊?”
“我不知道。我被推倒一次,再站起来时就有了这个了。”
这时月台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蕊搀扶着六瑾往出口方向走。月台外面异常黑暗,连那列火车都融化在黑暗里头看不见了。六瑾想,天大概快要亮了吧,这个男孩,白天会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我睡在公园里的。”蕊就像听到了她的思想一样回答。
“胡杨公园?”
“正是胡杨公园。那里没人来赶我,传达老爷爷同我已经熟了。”
候车大厅里没有灯,两人摸索着出去。当他们终于摸到了大门外时,他们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这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明亮的街灯照耀着了。六瑾吃惊地看到蕊身上的那只花环全部枯萎了,就仿佛那是两天前采集的花儿一般。她指着花朵问蕊是怎么回事,蕊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
“大概是被我身上的火烤成这样了。在黑地方,我拍一拍胸膛啊,就会爆出火星来。”
“你在公园里休息得好吗?”
“好。太阳暖融融的。老爷爷有九十多岁了,总来陪我,他很寂寞。”
因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们在车站门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灯柱下,直到男孩那细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发现自己在心里呼唤他,她并没有有意识地这样做,可是走了好远,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呼唤:“蕊,蕊!”他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醒来时,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蕊。蕊正在喝她水壶里的水,就对着壶嘴喝。六瑾看了心一动,很快就穿好了衣,铺好了床。外面阳光很灿烂。
他将一壶水全部喝完了,抹一抹嘴,说:
“六瑾姐姐,昨天,我觉得有一个人认出我了,可是他犹豫不决。”
“什么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很高,那么高,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弯下身,我就看到了。后来他又直起了身子。我觉得他有两层楼高。本来他在那些人当中走,我是看不到他的。唉唉,我错过机会了啊。”
六瑾将他叫到厨房坐下,给他端上羊奶和煎饼。他吃得很快,吃饭的样子像小动物。喝茶时,六瑾问他每天在哪里洗澡,他说在小河里。他有两套衣服轮换着穿,他可爱清洁啦。他凑近六瑾问道: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只有豹子皮毛的味儿。我觉得,在你睡着了的时候,你身上的皮肤可能显出过豹皮的花纹吧。”六瑾微笑着说。
“真的吗?真的吗?一醒来就没有了吗?我真想看一看!”
他从桌旁站起来,提起放在门后的那把浇花的壶,高高举起,让喷壶里的水洒向六瑾。六瑾闪开,跑进客厅,顺手操起鸡毛掸子去追打他。后来追上了,蕊就蹲下来,双手抱头,任她抽打。六瑾打累了,扔了鸡毛掸子坐下来,问他:
“小家伙,你见过热带花园了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六瑾姐姐。”
“我说榕树,榴莲,荔枝,芒果。”
“嗯,那些是有的。还有一只绿色的鸟。”
“在哪里呢?”
“在我里面。我睡着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可能也会在皮肤上呈现吧。”
六瑾很想听他说一说这些事,可是他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了,因为他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呢。他还说,如果她想去找他,就去胡杨公园找,他每天上午都睡在树下晒太阳,如果下雨呢,他就睡到公园的传达室里面去了。
他走进阳光里面去了,六瑾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蕊走进市场之际,市场里的人们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在蕊眼里看起来,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树一样。他迷迷糊糊地绕过这些珊瑚,来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绵羊,绵羊们很不安,涌动着,涌动着,蕊感到一阵头晕,差点跌倒。
“小家伙,你闯到这里来了啊。”
穿红裙子的女人从羊群里冒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动!这里很危险的。你再看看,这些是羊吗??”她的声音很严厉。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们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们正急急地从那张门进入市场。
“你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
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头豹子。蕊看见红裙女郎手执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对峙。雪豹朝她扑过去时,她灵巧地躲开了,在那野兽的侧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受伤的豹咆哮着从那张门冲出去了,地上洒了很多血,蕊站在那里看呆了。
“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她用手指指市场说道,“他们习惯了这种事。你要是不闯到这里来,就看不见今天的事了。”
她用一块布仔细擦去刀子上的血迹,将刀子放进挂在腰上的皮套里。
蕊终于可以同女郎对视了,他迟疑地问: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更多的人认识我。”
“倔头倔脑的小家伙。你就不怕吗?”
“不怕。”
“那你伸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划了一杠,血涌了出来,他却不感到疼。她蹲下来,捧着他的手掌吸吮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脸来,蕊看见她满嘴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
“你怕了。”她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刮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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