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盛满了悲伤和希望（转载1、2、3、4） 北京, 博客, 房子, 冷月大姐大

冷月大姐大

本文已收入即将出版的新书——《中国梦》（暂定名），现征集受访者，详情见我的博客公告。
        采访时间：2007年7月5日
        采访地点：北京华腾大厦上岛咖啡
        洪小龙，男，24岁，北京人。大学电子信息工程技术专业毕业，现在某网站从事技术维护工作。

          所有的悲伤、遗憾、耻辱和希望都与两个字紧密相连，那就是：房子
         就在上个星期，我和我女朋友分手了，这件事让我特别难过，不光是因为失去了她。可能也没有完全失去，也许过一段时间我们俩还能走回来，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谁也舍不得谁，闹翻了也还是能回来，可是，这次分手让我太难受了，就像哑巴吃黄连，真明白什么叫有苦说不出了。
          我们俩分手是因为房子，我没有房子，她不是嫌弃我没有房子，是我自己嫌弃自己。我爸我妈有一套两居室，可那不是我的，给我也不能要，一屋子故事，我知道那些故事之后，就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在那套房子里结婚，受不了那个折磨，良心折磨。当然，我心里明白，我爸我妈当年也是没办法。

       我这么说你肯定糊涂了，怎么像恐怖片还前言不搭后语？这个要从头说。分成两部分说吧，先说我和我女朋友，这段比较短。然后再说我家。我怕我要是先说我家的事，万一说不下去，耽误你的时间。

       我和我女朋友特别好。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平房，就像两口子一样过日子。我们俩是彼此的初恋。好多日子，下了课，我们俩一起从学校出来，到市场去买点儿菜，到小饭馆买两块钱米饭，回家，她洗菜、炒菜，我在一边陪着她说话，那感觉真好。我们俩有一个旧电视，是从收旧电器的邻居“小河南”那儿买来的，60块钱，他给我们修好了还接上一个卫星天线，能看好多台。这个电视摆在我们的床对面，我们俩躺在床上看电视连续剧……你嘲笑我吧？两个应该发愤读书的大学生，沉迷在破平房、烂电视的小日子里，还觉得挺美的，真没追求是吧？当父母的人都会这么想。可我是真觉得我们俩幸福。好多这样的日子，我想啊，这就是我的理想，不用有很大的房子，不用有很多钱，也不用成天泡酒吧、吃酒楼，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过平常日子、吃家常饭菜，就很好。除了她，我从没爱上过别人。

       我知道我特平常，没什么本事，现在大学毕业生很多都找不到工作，找到了也未必是好的，也不可能挣好多钱。我们上的不是名牌大学，学的专业不热门也不抢手，毕业之后，能养活自己就不错，机会要慢慢才会来，也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平庸下去，机会永远不来了。谁说得准呢？所以，我就是觉得我们俩，能在一起，就很好。我觉得她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她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逼迫我做什么，不会像那些成天驱赶着自己的男人去赚钱给自己买这个买那个的女孩子那样对待我。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时候我问过她，你想过以后吗？咱俩不可能总是住在这间租来的小平房里，咱们要毕业，要工作，要结婚，要生孩子，你想过吗？她说，想过啊，一步步来就是了，别人不也是这样吗？着急干什么？该有的都会有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也是我觉得她最可贵、最可爱的地方。跟她一起生活，她不会给你压力，只会让你感到快乐。这就是我认为好女孩必须具备的特征。

        要是能永远做学生多好啊，可这是不可能的。做学生的时候拿着父母的钱，虽说不多，但不会“断粮”，真正靠自己了，没钱就要自己想办法。走上社会之后，现实会把好多东西都粉碎了，也包括爱情和梦想，我们俩也是被粉碎的千千万万年轻人中的一对儿吧！

       大学毕业，我应聘到了一家公司，说是咨询公司，其实是代人炒股票，简单说就是把那些想炒股票挣钱又没有时间和能力自己炒的人手中的钱拿过来，集中买卖，股票不是投入越大产出越大吗？按照人家的投入比例，给人家回报、给公司提成。我们那个老板有证券公司的内线，一般不会赔钱。我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每个人都负责盯着大盘，老板说买就买，老板说卖就卖。我每个月的工资是1200块钱，公司提供一顿中午饭。我女朋友到了一家网上销售婴儿用品的公司，她的工作是核对客户在网上下的订单是不是都有货，确认之后安排第二天送货，她挣1000块钱，也有一顿中午饭。我应聘到现在这个网站做技术维护是在两个月之前，一天上白班一天上夜班，月薪3500块钱。到现在，刚领过一次工资。她还在那家公司呢，女孩子想换工作不容易，我女朋友也不是特别漂亮，机会来了她也要排在美女后面。

         大学毕业之前，我无忧无虑，不知道什么叫人生艰难。离开学校到现在，不到两年的时间，我总结了一下，我所有的悲伤、遗憾、耻辱和希望都与两个字紧密相连，那就是：房子。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退掉了原来一起租的小平房。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小河南”，跟人家说“以后我们有了新房子请你来做客哈”，好像马上就有一套房子等着我们俩住进去似的。现在我回想那时候的情景，再看看我们眼下的处境，觉得真可笑。相比之下，其实还是那时的日子最好，两个人至少还能在一个屋顶下互相依靠，不像现在，一切都现实得让人觉得感情都成了负担。
         我和我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她哭了，说最怀念的还是在小平房的那段日子，她这么一说，我也哭了。她说，小龙你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啊？现在房子这么贵，我们钱这么少，什么时候才能买上自己的房子啊？你父母有房子，我们可以和他们住在一起，要是不愿意，咱们还可以租房子住啊，你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呢？我说对了，我就是要买房子，我绝对不带着老婆孩子和父母一起住，绝对不让我的老婆孩子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我就是要买房子，买不上房子，我就不结婚！她拉着我的胳膊问我，为什么啊？你父母跟我说了，他们愿意咱俩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说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我就是要买了房子才结婚，你要是等不及你就走吧，跟谁走我都不拦着你。她哭得特别伤心，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就变成这样了，以前从来没觉得我把房子看得这么重。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想，我对她还不够坦诚，就是不够坦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对女人都不可能100%坦诚，男人总会有自己的心事不想告诉女人吧。我问过我最好的朋友，一个老大哥，他说是这么回事，男人这样做有很多原因，有时候是怕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有时候是怕被女人瞧不起，有时候是怕女人横加干预，反正，不会特别坦诚。他问我，你有事儿瞒着你媳妇儿，是怕什么？我说不上来，想了半天，我说我是怕她瞧不起我父母。

                                                                            【续】

[ 本帖最后由 冷月大姐大 于 2008-2-16 03:46 编辑 ]

冷月大姐大

【接上】       说到这儿，我也有点儿担心，你会不会瞧不起我父母？你的读者会吗？
          说实话，在我了解了他们过去对我奶奶做的那件事之后，我也瞧不起他们。虽然说他们俩也很可怜。这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快半年了，我没告诉任何人，这次和我女朋友分手，算是一次总爆发，其实在这之前我换工作、拼命想多挣钱也是因为这件事。

       半年多之前，我奶奶去世了，我父母都没见到她，也没参加遗体告别，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去了，我爸爸是我奶奶的独生子，我奶奶在世界上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有我和我爸爸。

         我今年24岁，我父母结婚26年，这些年当中，她和我父母不走动，但是她喜欢我。我四岁上幼儿园，幼儿园就在我家住的那个小区，我们上午十点和下午睡醒了排着队在小区里玩儿，我奶奶就在这种时候来看看我。老远的，冲我招手。她认识看大门的李奶奶，李奶奶认识我，还是李奶奶告诉我的，你奶奶来看你了。四岁以前，我奶奶是不是看过我，我没有印象，可能也看过吧，说不好。我觉得这个老太太挺好的，给我买吃的，还抱着我坐在她腿上。玩儿一会儿我们就要回教室吃水果，她依依不舍地把我放下，说过几天再来看我，还特神秘地告诉我，“别跟你爸说奶奶来看你了”。我不说，我喜欢她来看我，要是说了，她以后不来了，谁给我买好吃的？我好长时间都没告诉我父母，后来他们自己发现了。我差点儿挨打。

       那时候好像我都上大班了，没几天就要上小学了。我奶奶差不多一个月来看我一回，我们俩已经非常默契了。她把给我买的糖果和点心放在李奶奶那儿，让李奶奶每天“发”给我一点儿，李奶奶告诉我，每次她来看我那天，就是头一天发了工资了。有一次我奶奶给我买了一斤散装巧克力，我从李奶奶那儿拿了一大把，全装在裤子兜里。结果晚上我妈给我脱裤子，发现了。她问我哪儿来的巧克力，我就不告诉她。她要打我，把我爸叫来，说我偷钱买零食吃。我特别生气，就说了，我没偷钱，我奶奶给我买的，我奶奶最喜欢我！我印象不深了，小孩儿都没记性，记吃不记打，我现在给你讲，可能有些是我慢慢想象着完善了的事情，后来我知道真相了，就这么按照主观想法去完善了。我记得，我父母特别是我爸，当时很生气，我妈好像是什么都不敢说，看着我爸，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置我和我的巧克力。还是我爸战斗经验丰富，他没打我，拉着我问我这个奶奶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的、都给我买了什么、都什么时候来、穿什么……我好像受到鼓励了，使劲说，有的没有的都说，反正讨好我爸就能不挨打，我觉得他特别想打听。我把我奶奶形容的特别好，干净、精神、有钱、出手大方、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一个好老太太，反正就是类似这些意思的词，小孩会用的我都用上了。我说完了，我爸让我妈带我睡觉去，也没再说什么。

          到现在，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问过我妈，我奶奶不是我爸他妈吗？她怎么不看我爸？我爸怎么也不看她？她来看我怎么还不让我告诉我爸？我妈当时说得很含糊，她说我奶奶现在不是我家人了，她跟另一个爷爷结婚了，那个爷爷不姓洪，不姓洪就不是我爸他爸，所以说也不是我亲爷爷，我爸为了这个和我奶奶不高兴了，所以他们俩谁也不搭理谁了。我隐隐约约地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反正我奶奶喜欢我就行了，管她那个爷爷姓不姓洪。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爸特别没劲，尤其是我知道他结婚之前对我奶奶做的事之后，就更觉得他真没劲，他不是我的榜样，以后我要是给人做爸爸，不会像他这么做。他知道了我奶奶每个月来看我之后没阻止我。后来我上小学了，还是在我家附近的小学校，中学还是，就没离开过那个区域的方圆两公里，我奶奶家其实也不远，距离我家就是从天安门到王府井那么远，坐公共汽车，用不了十分钟。我记得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我奶奶就退休了，我上了小学，她还是每个月来看我，那天准是她领了退休费，给我买点儿什么，再塞给我点儿零花钱。我爸算着差不多我奶奶该来看我了，就说，小龙让你奶奶给你买双球鞋吧，不是球鞋就是别的，反正就是应该他们俩花钱给我买的东西，转嫁给我奶奶，还都不是小东西。一开始，我爸说什么，我就告诉我奶奶，我说奶奶我爸让你给我买球鞋，我奶奶说行，等着我放学带我去买。这样的事情几乎每个月都发生，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奶奶都不反对，我要什么她就给我买。是我自己觉得我爸这样很不好，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跟我奶奶说了。有一回，我爸说，让你奶奶给你买一件羽绒服，我说你怎么不给我买？我爸说你奶奶不是喜欢你吗？再说你奶奶那么多钱不给你花给谁花？我说那我不是你儿子吗？儿子归老子养，你不能让别人替你养。那时候我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有思想”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我父母和我奶奶之间，我总觉得我奶奶是好欺负的。

          我上高中之后我奶奶很少来看我了，她来一次就给我几百块钱，她不让我花，领着我到附近的建设银行，存到一个存折里，存折写着我的名字，她说，小龙看好了，这是奶奶给你的钱，存折奶奶给你收着，不能瞎花钱，留着上大学。我觉得我奶奶越来越老了，也就是这个时候。   我问过我奶奶，为什么从来不跟我父母走动。我奶奶说太麻烦了，他们也很忙，不说别的。我仗着自己的年纪小可以胡说八道，把我妈说我奶奶的话说出来，问她是不是因为觉得不是我们洪家的人了才没脸回来看我们。我奶奶还是不说话，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像要哭似的。我不是个细心的人，我还是个自私的人，只要大家都对我好就够了，我不管别的。而且，我心里其实有是非观念，我也觉得我爸对我奶奶是不孝顺的，他从来没问过我奶奶身体怎么样、缺什么、过的好不好，他就知道指点我找我奶奶要钱。

           我见过我奶奶的“大儿子”，就是她在我爷爷之后嫁的那个老头儿的大儿子，那个老头儿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自己是个老中医，好像比我奶奶大好几岁。我觉得我奶奶生了我爸这么个儿子真不幸，但是后天的命运还是不错的，这个老头儿的孩子们都对她特别好，比我爸强很多。我记得那次是在校门口，我推着自行车，我奶奶在我旁边走。忽然过来一辆黑色的老奥迪，停在我们旁边，我奶奶站住了，下来一个男的，一看比我爸岁数大，大声叫“妈”，我奶奶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看看我，说小龙快叫大大，这是我“大儿子”，那个人拍拍我的肩膀，说是小龙吧，以后跟奶奶来家里玩儿。然后他问我奶奶，妈，您是不是回家？我奶奶说是回家，他说，那您上车吧，我也回家。我奶奶坚持自己走路回去，说想跟我说话，他也没坚持，开车走了，还冲我招手。我当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从这个人能看出来，他们和我父母不是一种类型的人。现在好多人喜欢说“阶层”，他们就是和我父母不属于一个阶层，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是觉得他比我爸要体面，如果让我选择，我更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更喜欢他那种风度，而不是我爸那种。不怕你笑话我，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从来不欣赏我爸，更别说佩服。

          我考上了大学，虽说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但好歹是考上了，我奶奶特别高兴。那时候她都挺老的了，她说一定要带着我出去吃一顿饭。我当时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她和我父母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当年他们有多少互相之间的不理解，都没关系，都老了，也就好说话了。这些年我没再问过我奶奶和我父母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觉得肯定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我奶奶要改嫁我爸觉得没面子不同意就是了，他们那个时代反对母亲再婚也很正常，我奶奶还真前卫！

          但是我奶奶不同意，她说小龙是孩子，大人的事不要管，我爸也说，我的事儿你少管，后来又说，就算我想见你奶奶，她也不想见我，她现在有仨儿子呢，不缺我！

       直到我奶奶去世，她和我爸都没有和解，后来我知道是我奶奶伤透了心。我也猜想，我奶奶可能到最后也挺难过的，临终的时候身边的孩子都不是亲生的，亲生儿子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那个“大儿子”告诉我的，他都快60岁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骗人。我奶奶死在协和医院，因为大面积心梗抢救无效。“大儿子”当时就通知我了，我赶到医院，奶奶已经没了。他们一家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带着自己的孩子，一个不少，都在。“大儿子”把我拉到一边，说小龙你要理解，我们尊重老人的意愿，就不叫你爸爸来了。我当时心情特别复杂，什么也说不出来，就会哭。我觉得我奶奶可能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提前都安排好了，到死也不给我父母机会被她原谅，她都不让他们最后送送她。你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还是亲生母亲和儿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才能让他们成为这种到死都不能见面的仇人？我实在太想搞清楚了。

       是那个“大儿子”，在我奶奶火化之后把过去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觉得那是一场很严肃的、男人之间的谈话，我甚至觉得因为这次谈话，我才真的长大了。当时是在八宝山公墓的马路边上，我们俩坐在他的汽车里，他让司机随便遛遛，说需要他就会叫他。他坐在司机的位置上，我在旁边，他给了我一支烟，他说，小龙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奶奶和你爸爸之间是怎么回事吗？现在奶奶走了，我要把这件事讲给你，这也是你奶奶要求我这么做的，老人希望你能做一个懂得孝顺父母、自力更生的人。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就是我听来的。他怎么给我讲的，我尽量怎么给你讲出来。

                                                                                【续】

[ 本帖最后由 冷月大姐大 于 2008-2-16 03:47 编辑 ]

冷月大姐大

【接上】我爷爷死得早，我奶奶守寡带着我爸。我奶奶是服装厂的老工人，挣钱不多。我爷爷什么都没留下，死的时候他们单位给了我爸两个好处，一个是让我爸接班到他们单位当工人，一个是把我家原来的三间平房收回去给换成一套两居室。我爸后来跟领导关系特别好，让他去学开车，学回来之后他就给领导开车了，再后来他们单位不灵了，他就被强制退休了。

             “大儿子”说，这些事儿也是他爸去世之后，有一次我奶奶把他叫回家，跟他说的。他说，我奶奶是个特别好的人，善良、厚道、勤劳，他们都把他当成自己家的亲人、亲妈来对待。他们感谢我奶奶这么多年伺候他爸，让老头儿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他爸去世的时候，曾经留下遗嘱，老头全部的积蓄给我奶奶留一半养老，另一半五个孩子平均分配，现在这套房子，只要我奶奶还活着，就是她的，等她走了，房子可以变卖了，卖的钱还是五个孩子平均分配。他家的五个孩子，四个大学毕业，谁都过得不错，都有自己的房子，没人惦记老爸这套三居室。这样老头儿就死了，剩下我奶奶一个人。“大儿子”被叫回家那天，我奶奶心情特别不好，一边说话一边掉眼泪。老太太说，不想住在这儿了，老头儿也没了，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让孩子们把房子卖了把钱分了，自己去敬老院吧。他说这可不行，虽说老头儿没了，但是您就是我们的母亲，您在一天，我们就要孝敬您一天，不能去敬老院，不是说敬老院不好，是我们觉得丢人。就是那天，我奶奶给他讲了当年怎么嫁给他爸。

           我奶奶变成他们家的后妈是在我爸和我妈要结婚的时候。我妈那时候经常到我家去，每到这个时候，我爸就提前让我奶奶出去遛弯儿，他还给我奶奶安排了一个暗号，我家的厨房窗户正对着楼前，要是我妈走了，我爸就把窗户边上放一个菜筐子，看见菜筐子，我奶奶就知道可以回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爸要这样，据说是因为觉得“不方便”，其实有什么不方便呢？就算他们俩真想干点儿什么，不是两居室吗？占领一间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把我奶奶轰出去？我奶奶又不是不明白自己儿子和儿媳妇能干什么！所以说，我到现在也觉得我爸这个人就是典型的自私，“大儿子”给我讲他干的这些丑事，一点儿评价的话都没有，也没用轻蔑和谴责的词，可我坐在他的车里太难受了，我觉得他从内心里是瞧不起我父母的，虽然他不说。

         我奶奶从来没抱怨过我爸对她不好，后来我妈来我家次数越来越多，大冬天的，两个人坐在我奶奶住的那间大一点儿的屋里看电视，我爸那屋关着门，我奶奶还得出去遛弯儿，他们俩根本不在乎老人冷不冷。有时候我奶奶看不到厨房窗台上的菜筐子，想上厕所，回来一看，我爸和我妈他们俩都不在家，忘了暗号了，老太太在外面一直冻着。

       就这样，我爸我妈开始操持着要结婚了。我爸没跟我奶奶商量，招来一帮哥们儿，帮着封阳台。阳台在我奶奶那屋，我爸说，封上阳台好，我奶奶的单人床搬进去，大屋就能变成客厅了。这样，我奶奶就住阳台了。阳台没有暖气，夏天热整天开着窗户弄得床上都是土，冷热我爸都不管，就像跟他没关系。

          接着，我爸让我奶奶挑挑自己的东西，“没用的就扔了”，“省得占地儿”。这样，我奶奶的一些衣服、鞋、以前留下舍不得处理的旧东西也都被卖破烂儿了。

       我奶奶跟“大儿子”说，整个这个过程，我妈都参加了，她也说不上来是不是俩人商量好了就是容不下她了，只能在心里骂自己的儿子不孝顺、没出息。

          这些还都不是最让人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我爸托人给我奶奶找老伴儿，要把我奶奶给嫁出去！别人给找的这个后老伴儿，就是“大儿子”他爸。

       “大儿子”说，这些事情他以前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是听邻居瞎议论，听我奶奶自己说出来，只有这么一次。你记得我们幼儿园看门的李奶奶吗？李奶奶她丈夫和“大儿子”他爸是老朋友。我爸腆着脸让李奶奶给我奶奶“张罗着点儿”，要是有合适的老头儿就给我奶奶介绍一个，他说我奶奶岁数还不太大，有个老伴儿比跟着儿子媳妇好。李奶奶当真了，而且，后来李奶奶也给我奶奶做过点儿思想工作，说看出来了，跟着这孩子还不如找个好人家，这孩子靠不住呢。我奶奶就这样认识了“大儿子”他爸。他家的条件很好，老头儿是中医，挣钱不少，有房子，儿女还给钱，想给老头儿找个老伴儿，也是为了他们能互相照顾，老夫妻总比儿女贴心。

       我奶奶说她特别伤心，她想不到她守寡守到最后能让儿子给嫁出去，还是为了给儿媳妇腾地儿。没人知道我奶奶当时是什么心情从自己的家里搬走的，她带的东西很少，就是一些随身的衣服。我爸知道我奶奶找到人了，就说，那就赶紧结婚吧，赶在自己结婚之前，然后才能娶儿媳妇，哪儿有儿媳妇进了门先嫁婆婆的？这样，我奶奶在我父母结婚之前就嫁人了。

       我爸结婚，我奶奶去了，那个新房有意思，看过来看过去就是两口子的地方，没有婆婆的地儿。估计我爸也不好意思跟人家说，他娶媳妇之前先把他寡妇妈给嫁出去了！

       这就是我奶奶绝对不跟我父母来往的原因。她从来不说，但是谁也别想劝她，她说她嫁人的时候就告诉我爸了，这辈子参加他和我妈的婚礼，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谁死了填谁的坑。

          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我坐在人家的高级轿车里面，听人家给我讲我爸对他亲娘干的缺德事儿，我真坐不住。凭良心说，我奶奶能到他们家，还算有福气，要是老太太当年被儿子逼得走投无路再不能遇见好人，可能我早就没有奶奶了……                                       
          大约就是从那天开始的，我特别不喜欢回家，也特别不愿意看见我爸。他还不知道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呢。我一直没跟他说，我想看看，一个给人当儿子的人，到底多长时间才能想起自己亲妈的死活。我爸还是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还是因为房子。

          我上班之后，我女朋友偶尔也来我家，我父母也认可我们的关系。那天坐在一起吃饭，我妈说，楼上谁家生了儿子了，我什么时候能当奶奶呀？我不爱听这个，对我来说，这是个敏感的事儿。我想起我奶奶，我出生在这个房子里，我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我们是一个看起来还挺好的三口之家，可是换来这些的代价是什么呢？就是我奶奶那么老了还要改嫁，就算人家对她好，也不可能不伺候人家的人吧？想起这个来我就难受。吃完饭我女朋友走了，我爸收拾桌子，我妈说，这么来来往往的多麻烦，不如赶紧结婚呢，你们住大间房子，我和你爸住小屋，等你们有钱了，买了大房子搬走，我们在这儿给你们看孩子。我妈一贯唠唠叨叨，我也不理她。我爸忽然说了，小龙你奶奶家还有一套房子呢，老头儿死了，也不知道给你奶奶过户没有……我靠，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反正就是彻底火儿了，长这么大没这样对过我父母，我一下把桌子掀翻了，我说，你把我奶奶嫁人了还不够，还惦记着老太太能给你换回来房子，你是人吗？我这么一嚷，我爸我妈都愣住了，接着我爸冲上来说要打死我，我妈一边拉着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冲我喊，你还不赶紧走?！

          我走了，一个人到外面喝啤酒吃羊肉串，大半夜才回家。一进门，他们俩坐在那儿等着我呢。我妈眼睛都肿了。我爸气得脸发黑，但是他舍不得打我，我知道，他再不是东西，疼我，那不是假装的。我妈让我坐下，我就坐下了。我爸说，你说说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谁告诉你的？我说你管不着，反正我知道了。我爸说，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说，你随便说，解释没意义，反正我奶奶已经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伤心，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他问我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他问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快俩月了，早就烧了。他问我，最后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见的时候，就没呼吸了。他就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坐在沙发上。我不愿意看着他这样，有一瞬间我觉得他怪可怜的，良心发现了，晚了，有一瞬间，我又觉得，他活该，罪有应得。

        那天我整夜睡不着，我听见好几次我妈叫我爸睡觉，我爸说“你少管我的事儿”。
       我想起那天“大儿子”跟我说，小龙我把你当成大人，这些事情是老一辈的恩怨，了解了就够了，不要多想，你回去找个合适的时机跟你父母商量，你奶奶的骨灰怎么处理，如果你家要让奶奶和你爷爷在一起，我们不反对，要是他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就选一个日子，让老人和我爸我亲妈挨着，入土为安。关于这一点，我奶奶没留下遗嘱。我有时候觉得，我奶奶是故意的，她可能真是不知道这个遗嘱该怎么留。她恨自己的儿子，到死都不原谅，可能也永远不想还回到洪家。可是，对她的后老伴儿来说，她不是第一个老婆，人家两口子挨着，她算什么呢？我这么想着就忍不住想哭，我奶奶真是个可怜的老太太，一辈子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到最后，还要等着别人安排。

          好几次，我想跟我爸说，让我奶奶回来跟我爷爷埋在一块儿吧，她不比别人少什么，也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可是我说不出来。
   
       这次和我爸吵架之后，我们几乎不说什么话了。我觉得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要重新安排我的生活。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换工作，以前我不懂得挣钱，从现在开始，我要拼命挣钱，我要买自己的房子。我不怀疑我父母爱我，就算他们把全世界的人都伤害了，也不会伤害我。我清楚地记得，以前我父母跟我说过，小龙我们都不是有钱有本事的人，你要是结婚，也没法给你买房子，没关系，你们就在这儿结婚吧，我们俩怎么着都行。我知道他们行，可我不行。我和我爸不一样，我要自己想办法创造好生活，而不是靠欺负父母。第二件事，就是我去找那个“大儿子”了，我说我想好了，我奶奶的骨灰，一家一半吧，一半跟着他们家，不管怎么说，她最后是他们的继母，另一半给我，我到哪儿，她就跟着我到哪儿。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就是这样跟房子较上劲了，这成了我目前最大的理想，牺牲了女朋友，也在所不惜。

[ 本帖最后由 冷月大姐大 于 2008-2-16 00:16 编辑 ]

冷月大姐大

【接上】采访手记：一间房子的重要性
              早晨站在上岛咖啡大门外等洪小龙，眼前是一辆接一辆车慢吞吞驶进停车场。我数着它们，在心里盘算它们的价钱，宝马530，要60万吧？本田飞渡，也许10万就可以买……这样数着我会想到洪小龙听到我说出采访地点的时候开的玩笑：“那不是个受刺激的地方吧？我现在最怕见到高楼大厦、宝马香车！”我说，很不幸，北京的街头总有高楼大厦林立，也总有宝马香车飞驰，这样的“刺激”，何止他一个人在受！

           洪小龙很准时。他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短裤，光脚穿NIKE运动鞋，最显眼的是他背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皮包，能看出来是笔记本电脑。“我刚下夜班。”他腼腆地说，一脸的青春，看上去是个大孩子。

          我们选了咖啡厅最深处的角落，我问他吃过早饭没有，他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水。我让他自己选择喝什么，他特别客气，说喝什么都行，只要解渴就行。我选了冰冻的蓝山咖啡，洪小龙马上说：“我不要。我不喝这些东西。我就要水，白水，加冰。”他迫切地对服务生连说带比划。女服务生是个漂亮小姑娘，白了他一眼说了声“稍等”离开了。“他是不是嫌我这个便宜？”他好奇地问我，脸上的笑容显得很淘气。我说是，就是嫌这个便宜，所以我挑了一杯还不算太便宜的咖啡，要不人家就会一会儿来问问你需要什么、一会儿来擦擦桌子，其实是讨厌我们。他呵呵地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爱喝那个。我觉得什么咖啡都一个味儿，就是感冒冲剂的味儿。下回你别喝这个，就要白水，看他们能不能把你赶出去。”

          我不回答，我知道这就是差异，24岁的洪小龙和我的差异。我会为了让服务生不因为我要了便宜的饮料而反复麻烦我就花钱买安静，他不会这样做，他要坚持自己的权益——我是你的客人，喝什么是我的自由。
          在我们确定要见面之前，我要求洪小龙用一句话告诉我他的“故事梗概”，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你，在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中，一间房子的重要性。”带着这个“梗概”，洪小龙给我讲了他、他的父母、他的奶奶三代人和房子的故事。讲述过程中，他最关心的是我怎么看待他父亲对他奶奶所做的一切，他问了好几次：“你看不起我父母吗？”我说我没有，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他还是半信半疑：“你为什么不呢？你是怕这么说了伤害我，对吧？”我说不是，是因为我理解他们，而且，我不敢说如果我处在那样的环境下一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我觉得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他们。

          和洪小龙分别是在我们“集合”的那个小停车场，依然有车来来往往，也有骑自行车的人偶尔穿行。说了再见，他向南面走，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不舒服了，想起他告诉我，他的书柜最上层，放着半盒奶奶的骨灰。
           采访的当天下午，洪小龙给我的手机留言：“安顿，谢谢你听我说，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把你的感想写给我吗？我想知道你的真实看法，这对我很重要。”
              当天晚上，我给洪小龙写了下面这封信：

          小龙：
         你好！谢谢你的信任，让我能走进你们三代人的生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你的一些不信任，你不相信我真的不会看不起你的父母。我想说，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知道你之所以有怀疑，是因为你心里的判断发生了混乱，你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这件事。也许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明白，生活中很多事情不是非对即错的，我们慢慢来感悟吧。
      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你讲的故事是有刺激性的。年纪在30岁之上、生活在城市中、没有特殊的出身和职业背景的小老百姓，恐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关于房子的、不那么明快的记忆，不管他们现在是否已经有了写着自己名字的房产。你家的三代人，只是千千万万这样的家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些和房子有关的记忆，其中的辛酸与温暖充满了时代特色和中国特色。

        我想给你讲两个关于房子的故事，都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边的。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一个三口之家，现在，这对夫妇还不满60岁。去年，他们一起带着退休费住进了昌平附近的一所敬老院，他俩目前是那家敬老院里最年轻的“老人”。他们的一套一室一厅楼房给了他们唯一的儿子，儿子现在又有了儿子。他们不是被儿子赶走的，而是自愿离开家的，对过去的邻居和老朋友们，他们说，敬老院的条件特别好，有人给洗衣服、做饭，比在家里过得舒服，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但我知道在他们走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们的儿子在22岁那年把女朋友带回家，过了不到两年，儿子提出来要结婚。房子太小了，怎么安排一对父母和一对小夫妻呢？老两口想尽了办法。最后，他们决定把阳台和房间打通，连成一体，再从中间隔开，儿子勉强同意，但是，小两口要求住在外面这间，因为“方便”。真的这样住了，老两口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不方便”。他们夜间经常会被窃窃私语和哼哼唧唧吵醒，他们到晚上八点以后就不喝水以避免夜间要穿过儿子的房间才能到达卫生间，他们早晨要等到儿子和媳妇起床之后才能起来，尽管是这样，他们还是在某些“不恰当”的时间里遭遇了儿子的某些时刻，伴随而来的是儿媳妇夸张的叫声和儿子的骂骂咧咧。这样过了没多久，儿媳妇提出离婚，说不能继续过“这种没有隐私的混居生活”，儿子掉眼泪了，问父母：“爸，妈，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你能想象这对夫妇面对他们的儿子时的心情吗？这中间有多少令人伤心的、尴尬的细节，你都可以尽情想象，怎么想都不过分。我只告诉你结果，老两口走了，儿子没有离婚，而是重新装修了这套房子，看起来过得不错。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另一个三口之家，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女儿住在一间不到15平米的小平房里，直到女儿考上大学，他们夫妇才有了自己的空间。我去过他们的家，家具很简单，都是丈夫一手制作的，因为要充分利用现有的空间，只有亲自动手，每一样都体现着他的良苦用心。双人床下面是单人床和写字桌，爬上床的阶梯背面是放东西的小橱柜，女儿的衣橱转过来就是放杂物的壁柜，和壁柜相连的是电视柜和随时可以收放的餐桌……他家的壁纸也很新鲜，就是市场上买了的小花布拼接在一起的，顶天立地从房顶垂下来，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小口袋，小口袋里面分门别类放着随后要用的药品、针线甚至娘儿俩的化妆品。这家的妻子告诉我，平房特别潮，有时候墙壁上都会渗出水来，所以墙上贴了厚厚的硬塑料布，想想用花布一挡，还真有“意外效果”。在这家里参观的时候，我不断地被他们一家人打动，他们不是有钱的人，但是他们有很多有钱人花钱买不到的生活情趣。

              从第一个故事，我想你能看到，没有房子的日子真的是很苦的，没有自己的房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会影响生活质量；从第二个故事，你又会看到，没有房子的人、没有钱的人，也不都是不快乐的，人生的很多快乐其实和物质并不是有必然的联系。
          所以，我想，我特别希望你能努力创造财富去实现你的梦想，从根本上改变你的生活，同时我也希望，在你和这个梦想还有距离的时候，学会从平常的环境中创造和发现生活的乐趣。罗马城并非一日所造，而过日子要快乐每一天。
         祝福你早日梦想成真！
                                                                  安顿
                                                            2007年7月5日

[ 本帖最后由 冷月大姐大 于 2008-2-16 00:19 编辑 ]

眼镜书生

关于房子问题是个普遍的问题，儿女对父母记恨或者怨恨也见怪不怪，关键是上梁要正，下梁才不会歪，才能得到儿女们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