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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4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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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不管阅历学识如何增长,父亲始终是我敬畏的人,也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父亲的一生,既传奇也平凡,因为传奇过于久远,因为平凡过于熟悉,所以我几乎从来没有怎么好好琢磨过他。随着他在去往天国的路上渐行渐远,他的形象竟一天天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鲜活起来。
父亲走了整整一年了,我总是止不住地想:如果,我能够早一些意识到我要写下如下的文字,我一定会百倍珍惜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百倍留心地记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
父亲的青少年
父亲出身贫寒,关于他的童年,他和母亲只是零零星星地讲过一些,我不知不觉地忘掉了一些,总没有个完整的画面,想必是过于悲苦和无奈,不堪回首吧。母亲形容祖父兄弟二人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无以复加。他们经年受雇于人,农闲时与人搭帮贩卖私盐――从南海边买一担海盐,一步一步的挑往云贵,往返一次长达数月之久。盐是用司马秤称的,每担90斤。司马秤1斤约等于1.2市斤,一担盐就是108市斤。
靠着祖父卖苦力,父亲竟有幸断断续续读了两年私塾,想来无非是《三》、《百》、《千》之类,认了一些字,也偷偷跟着背几句《大学》、《中庸》什么的,但却不解其意。后来还是因为穷,只好辍学回家,替人放牛或作樵夫,直到十多岁。活得很艰难,挨饿的时候也不少。他说他记得有一年除夕,别人家吃年夜饭的鞭炮已经燃响了,他还饿着肚子蹲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孤零零的守着一挑柴火等候买主。
1949年底,解放大军挥师南下,逼近我的老家。国民党残部躲进十万大山,继续抵抗。父亲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配合解放军清剿残匪,经历大小十余战。那年他19岁。第二年的一天深夜,父亲所在的区工队遭土匪伏击,一颗步枪子弹近距离击中了他。子弹从左腹打进去,从后背穿了出来。幸好救治及时,逃过一劫,但身上从此留下两块明显的疤痕。父亲对此始终轻描淡写,我也只是从他和老战友的闲谈中了解大概。
老家解放后,父亲正式参加工作,前期一直在省直公安安全系统,参加破获过数起蒋帮特务在大陆企图制造的爆炸投毒案(据说部分素材还被加工成了电影《羊城暗哨》的情节),受过表彰,听过陶铸书记的报告。小时候看过父亲那个时期的一些照片,虽然照片已经发黄,老旧斑驳,但照片里的父亲神情严肃,很英武威严很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对他的敬畏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父亲的性格
在老家,父亲是个特别的人。只要出门,他永远是一身半旧但整洁的中山装,粗硬的头发修剪得短齐平整,活力充沛,精神饱满。嗓门始终宏亮有力,眼睛始终充满热情。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总是擦得特别铮亮,特别的自行车也有特别的配置,车把中央装有摩擦式照明灯,很少人有这样的配置,因为别人不象他需要常常走在山间的夜路上。
父亲是个敬业的人。小时候,父亲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单独相处,更不要说象别人的父亲那样陪孩子们玩了,甚至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次数都很少。他总是很忙,总是有下不完的“乡”,做不完的事,总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常常是我们睡着了他才回来,我们醒来时他又走了。偶尔有个把星期天待在家里,不是处理没完没了的公务,就是接待莫名其妙的访客,甚至搞得我们连饭都吃不安宁。
工作在父亲心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只要是工作需要,哪怕是深更半夜、风雨交加,都无法迟滞他的脚步。只要是工作需要,他可以牺牲许多权利、许多乐趣,包括天伦之乐。有一阵他患了严重的胃溃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放下他那些没完没了的工作,口袋里揣着一包咸苏打饼干,一走就是一天。有一次他下乡办案,连人带车摔倒在深夜的山路上,人事不省,过了很长我们才知道这件事。
父亲是个有毅力的人。他的毅力首先体现在他终生好学不倦。他以半文盲的学历参加工作,深以为不足,所以他始终坚持学习。他一生节俭,但买书从不吝啬。80年代初,他竟花了半个月薪水买回一册商务版《辞海》(缩印本),过了好些天,我还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出心疼。父亲涉猎广泛,文、史、哲、医无不观,稗官野史无不览。林林总总,洋洋大观。他的床头总是堆满了书,出差下乡也要带本书,临睡读书是他一生的爱好。读书让他淡定,让他自信,让他踏实;读书让他有主见,善思考,不唯上,不信邪;读书让他精神升华,让他思想丰富,让他语言鲜活,也让他的文章潇洒飘逸。与他接触的很多人都不相信他只受过两年的私塾教育。
父亲有一位伴随他大半生的“哑巴老师”---一本不知何时何地出版的繁体版《四角号码字典》。字典纸质粗劣发黄,没有包装,“封面”是张粗糙的牛皮纸,内页多有破损和污迹,密密麻麻写满例句、词汇。及至我上学,父亲郑重其事把字典送给我,成了我平生第一部工具书。但我始终不能象他那样灵活运用“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的检字口诀。
那时候,党员干部都被要求通读马恩列斯毛的经典著作,别的人是否做到了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父亲做到了。家里一整套导师著作里,至今仍能看到父亲当年研读的印记,页眉、页脚、页侧写着他的观感议论、典故注解、相关论点、心得体会,此外还有十多本颜色不一大小各异的读书笔记。态度之虔诚、之严谨、之自觉、之持久可见一斑。
父亲的毅力也能从他戒烟看出来。父亲烟龄奇长,烟瘾奇大,“宁可一日不吃喝,不可一日不抽烟”。卷烟他抽不起,因为不够“劲儿”,也不够钱。他从烤烟厂买回廉价烟叶,自己切丝炒制,再用印刷厂裁下的纸边儿“卷大炮”。烟丝是他出门的必备之物,每天至少带上半斤,塞满了四个中山装口袋,还装一小塑料袋塞到公文包里,一天下来竟也所剩无几,有时遇到晚上加班或开会甚至还不够。抽烟给他带来乐趣,也给他带来诸多人所共知的烦恼。
突然有一天,他彻底不抽烟了。他没有说理由,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某天开会发现烟没了,于是就决定不再抽了。事前既没有砸烟具“表决心”,也没有发表“戒烟公告”、“戒烟宣言”让人监督,更没有抓耳挠腮四处寻觅什么替代品。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戒绝了几十年的嗜好。过了很久,他才心有余悸地谈到,“戒烟头三个月,那种不舒服难以言表……”
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曾经有一段,在长达十年的时间,父亲独力承担一个领域的工作,业务涉及地域数百平方公里,人口数十万(目前则由数十名配备现代化交通工具的专职人员负责),既当官也当兵,几无监督,全凭着信念和良心。他日以继夜地工作,不推诿,不抱怨,从没有为家事请过一天假,有时甚至连休息日也都搭进去。公私分明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为此得罪了不少亲戚朋友,没少遭人埋怨。我们更不能占任何公家的便宜,就连他那辆公家配发的自行车,我们都不允许使用。相反,他却可以为了工作,自掏腰包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对子女,父亲的严厉体现在对我们学习的关注和品德的培养上。即使在“读书无用”的年代,父亲也从不放松检查督促我们的学业,他甚至会突然出现在我晚自习的教室里。我们很少能得到他的表扬和肯定,相反,他总能在我们身上,从学习、从言行、从生活细节诸如餐具的摆放和使用、用餐的规矩、待人接物的方式等,找出许多缺点和毛病。我们都尽力避免在他面前特别是在餐前犯错误,因为他的批评和教训常常发端于此时,话匣子一旦打开,尤如滔滔江水,一发难收。如果觉察我们沾染上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不良习惯,他都会勃然变色,暴跳如雷,严词申斥,甚至不惜“诉诸武力”。
对我们微小的进步,父亲多以实惠代替表扬,或带我们去吃稀罕的食物(红炆狗肉、狗尾粟粥之类)作为奖赏。他可怜的工资是全家6口人的全部收入,他的衬衣、袜子常常补了又补舍不得丢弃,却舍得经常掏钱为我们添置那个时代的奢侈品---各种各样稀缺的课外读物,我们的文具在班上总是最好的。一次,他在酷暑中骑车往返60多公里带我去县城,只是让我看刚刚上演的电影《闪闪的红星》---原因是我拿到了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三好学生”奖状。
父亲是个疾恶如仇的人。他眼睛里不揉沙子,他爱管闲事,他敢做敢为,路遇不平,决不袖手。街上的混混们了解他的脾气,也畏惧他的凛然正气,只要是看到他,不管有事无事都远远地避开。当然也有人对他的行为不以为然,但他当年见义勇为、助难解困的事,至今仍被人记得,为人称道。
父亲是个讲原则的人。他秉性直率倔强、不谙权变,一旦认准的事,很难让他做出改变。最要命的是,他的认死理常常不分场合,不看对象,一条道儿走到黑,多次让顶头上司下不来台。尽管事后大都证明他是对的,但领导的面子和“恶劣影响”也已无法挽回。父亲也许并非不知这是官场大忌,但他似乎并不挂怀,也并不理会母亲或朋友的反复规劝,下一次依然故我,无所顾忌,直至撞得灰头土脸,头破血流。
虽然在官场上,父亲始终是个不识时务的“失意者”、“落泊人”,不媚上,不压下,只认理,不认人,不讲情面,不计后果,每常以“茅坑里的石头”自居。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怀念他的耿直、他的磊落、他的正气和公心。“我不敢说我做了多大贡献,但我敢说没有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这是父亲生前说起来最坦然、最有底气的一句话。
父亲是个好客的人。在老家,父亲的热情好客之名广为人知。日子逐渐宽裕后,家里餐桌上经常客来客往,不少还是常客、熟客。有些是登门要求父亲处理事情的当事人,赶上饭点儿半推半就坐下来的,或者就是干脆不愿离去的。有些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真正的亲戚反倒很少吃饭)。更多的是他的朋友、同事或者被他视为“朋友”的人。
父亲极重感情,也很为自己的厨艺自豪。他真心感谢并喜爱那些或许只是半真半假称赏他厨艺的人们,视其为至交好友并延为上宾。能够赏识他的厨艺并且能说出好处的人,简直就是他的“知己”了。他的客人大多是不速之客,事先毫无征兆,往往临时约请,甚至干脆就是在菜市场或下班回家途中遇到了请来的,经常弄得我们措手不及。可惜的是,吃了父亲饭的人不少,但成为他真正朋友的人却不多,甚至还有若干吃了饭却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但父亲从不计较,从不抱怨,我行我素,视若平常。
父亲的信仰
父亲1950入党,经历艰辛磨难无数,但他的信仰始终坚定执着,终生不渝。他常说“没有共产党,我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放牛娃、老樵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的今天……”他对党的感情发自内心,真挚质朴,恒久不变。
退休后父亲随妹妹在外地生活,退休金由老家亲戚代领。他不关心钱的多寡、是否按时发放,但特别交待并每月过问:党费是否交了?在外地,老爷子生活还算安逸,但他并不很开心,老年人钟爱的所有活动都不能纾解他的烦恼和焦虑:因为他的组织关系还在老家,他无法过正常的党组织生活。这使他有种游离于组织之外的极大不适和苦闷。他几次让我帮他反映问题,希望上级党组织进行干预,允许他参加暂住地的党组织活动。他还特别强调,“我不参加他们任何福利性的考察、旅游、聚餐,我只希望能够以一名普通党员的身份参加学习党的文件,掌握中央精神……”
令我追悔至今的是,他这个小小的愿望我却没能让他得到满足。
父亲对物质生活几无奢求,但时刻关注国家的变化。无论身处何方,他都不会错过CCTV的《新闻联播》,直到病魔折腾得他起不了床,他还坚持让家人给他念报纸、读新闻。他为国家的发展进步而欢欣鼓舞、兴奋不已;也为党内不断爆出贪官污吏而怒发冲冠、切齿痛恨甚至拍案而起,而后陷入深深的苦恼和沉思。我能感觉到,他的喜与怒,痛与忧是那样真实,他在无边的沉默里是那样的无奈和无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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