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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我的心灵小史

1974年的春天是郁闷的。起码我是。那时还不兴郁闷这个说法,叫苦恼。苦恼不是病,病可以吃药。苦恼是一坨情绪的结石,堵在心里,化不开,也吐不掉,你说能不郁闷么?

    也可以说,那是一个时代的郁闷,偏偏被我赶上了。

    高中毕业那天,一场乱雪潦草地送走了我的学生时代。到了下午,领到毕业证的同学陆续都走了,空荡荡的校园里,除了雪和我,就是一群麻雀。麻雀不会懂得一个农村青年的苦恼,呼啦飞过去,呼啦飞过来,就像藕塘镇上那几个吃商品粮的男女同学。

    我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连只麻雀也不如了。麻雀可以住在校园里,继续它们的歌唱,早晚还能听到琅琅的读书声,而我呢?据说家里已经提前为我准备好了锄头、扁担和镰刀,生产队也给我评定了标准工分,父母甚至连婚事也开始为我张罗了。

    舍此,我别无选择。

    那个下午多么漫长!我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又能够寻找到什么。假如有栏杆,差不多也该拍遍了。乱雪不肯把我迷惘的脚印保存下来,印上去即被抹掉,它毋须记住一个注定要在泥土里讨生活的青年。是的,高考的路已经贴上了封条,只有通向土地的门向我敞开着,它就像天体那巨大的“黑洞”,不管你愿不愿意,最后都得进去。

    然后是彻底消失。 

                                          二

    过年是应该高兴的。

    离村庄老远我就听见刀与砧板纵情地歌唱,烟囱突突冒着一股股浓烟,好像总算有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通红的灶火正以其少见的浓墨重彩,改写着平日里那一副副沧桑面孔的表情。

    对于我的归来,家中的那只黑眼圈黄狗只抬头睃了我一眼,连尾巴也懒得摇一下。父亲也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喜,继续编织他的柳筐。这也难怪,三天年一过,我得往地里送肥,家中只有两副柳筐,他得赶在年内为我备齐劳动工具。土里刨食的人,能为儿女做的,也莫过如此了。

    春风刮过三遍,春雨润了三遍,农事就上手了。就在我死心踏地准备把一生都交给土地时,辗转吹来一股风,上面要在村里设一个片区民办教学点,需要挑选一名教师。当时村里有七八个高中毕业生,只一个名额,争还是不争呢?本分的父亲说,争啥,争也是白搭。母亲不服气,悄悄从木箱里翻出一块蓝士林布料,叫我拿着去找负责政审的大队民兵营长。我看着粗布衣服上缀满补丁的母亲,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一时迟疑不决,结果硬是被母亲推出了家门。

    那是我第一次求人,心里充满惶恐和耻辱,好在有浓密的夜色遮掩,总算成全了我的冒险之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使我终生难忘:营长把我递给他的那块蓝士林布料又甩给了我,冷冷地说,干革命工作不兴这一套。只此一句,便把我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我愣愣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头脑里全是空白。喷着酒气的营长于是又说,不能怪我不帮忙,咹,你政审这一关过不去,咹,只能怪你外公,咹—。说罢手一挥,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那天晚上,父亲与母亲为我的事吵了一架,母亲显得很委屈,躲在厢屋里一边小声地抽泣,一边喃喃自语,他(外公)做了什么事我怎么知道,我连他的相貌还记不清了。打那以后,母亲像歉了我什么似的,总是一副愧疚的神情。

    不久,营长把他侄子的名单报上去了。

                             三

    辗转吹来的那一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它把我的心给吹乱了。心不是草木,草木乱了,风一过又恢复了原态,心不行,风走远了,它还是摇晃,摇着晃着就散了,空了,像无法收拾的遍地杨花。母亲见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既心疼,又无助,只有暗自叹息,默默地垂泪。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如果当时出现陈胜、吴广,我肯定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一个走投无路的农村青年,渴望“造反”。

    后来是那几本书拯救了我,王充的《论衡》,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施耐庵的《水浒》,它们几乎被我翻烂了。粗重的农活也是一剂治疗心病的良药,割麦,插秧,给庄稼撒药,锄草,汗水流得多了,心反而显得宁静了。于是,我又找到了那支久违的“佛子岭牌”钢笔,在油灯下写写画画。

    转眼到了五月,布谷鸟没天没夜地死叫。这个节气,人整天都泡在泥水里,白天插秧,晚上拔秧苗,家中两头见不着天,人们累得跟草人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一天晚上收工后,我正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这时从豆青山顶的那只喇叭里,传来了县广播站年轻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现在全文播送本站通讯员许俊文采写的通讯……开始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顺着播音员的声音往下听,一桩桩事情全是出自我的笔端,刹那间,我就像一块寒冰遇到了灼热的阳光,瞬间就融化了。此时,我干脆在山坡上躺下来,躺成一颗安静的露珠,也许是一株草,仰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仿佛自己的灵魂已经出壳,随着那女播音员的声音走了。

    命运的转机说来就来了。因为我的那篇通讯写的是民兵的事迹,第二天,公社武装部长找到正在田间插秧的我,表扬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陪同的大队民兵营长也跟着附和,但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从此,我成了一名民办教师。

    笑容也重新回到了母亲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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