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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树叶的小孩

残 雪
六瑾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外表很滑稽,下面穿的绿帆布裤子,上身却是榆树的树叶编成的“衣服”。看他的脸,可能才十六岁吧。刚才他蹲在那一丛一串红里头,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他是一株灌木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你的衣服真有趣!”六瑾和蔼地说。

“我可不是孩子,六瑾姐姐。”他严肃地说,忽然又绽开了笑容,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的衣服,是在雪山脚下同人交换的,我把我的砖茶全部给了他。我是从内地到这里来卖砖茶的,有一麻袋呢。”

“糟了,你回去怎么向家里交代啊?”六瑾皱紧眉头。

“这里这么好,我不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这是个秘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我只是来看看你。再见!”

他走动时,榆树叶子簌簌作响,他的样子特别可笑。在他刚待过的一串红花丛边上,散落了五六张包糖果的玻璃纸。六瑾想,这个少年这么爱吃糖!

那一天六瑾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围墙阴影那里撞着了一个人。

六瑾弯下腰,认出了那对大眼睛,是穿树叶的男孩。他凑到她脸面前说:

“六瑾姐姐,我是溜进来的,门口坐的老头不欢迎我啊。你陪我在这里坐五分钟好吗?”

六瑾同他一块坐在围墙下的草地上,男孩将她的一只胳膊抱在怀中,很激动的样子,但是他不说话。六瑾摸了摸他的圆圆的头。

“你像刺猬。”

他吃吃地笑起来。

“你那件树叶编成的衣裳呢?”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脸贴着六瑾的胳膊,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六瑾坐了一会儿,抽出自己的胳膊,站起身,说:

“我要进去了。你呢?你也进屋吧,你今夜没地方待,对吧?我让你睡在我家厨房的灶台上,好不好?”

男孩坐着不动。六瑾只好自己进屋。她没关大门,让客厅的灯亮着,她觉得那男孩也许要进来,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睡在沙发上。她刚要进卧室,男孩就到客厅里来了。他熄掉灯,爬到窗台上坐下来。六瑾靠近他时,听到了溪水流动的声音。六瑾问他这是什么声音,他说是他的肠子蠕动发出的响声。

“我叫蕊,这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我在家里时有另外一个名字。”

“蕊,你夜里还要工作吗?”六瑾抚摸着男孩的肩头问。

“对啊,我是上夜班的工人。我没有具体工作,我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是观察那些路人的眼睛。城里面深夜到处人来人往,我嘛,就在他们之间游走。我一个挨一个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发问:‘你看见了我了吗?’他们都没有看见我。可是我还是要问,这是我的工作嘛。”

六瑾轻轻地叹着气,她想起了那只张飞鸟,男孩的这番话让她流下了热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呢?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他的手,他有两个指甲发出白色的荧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越是黑暗的地方,你看得越清楚,对吗?”

“是这样。六瑾姐姐,我是练出来的。我原来和家里人住在山洞里面,我爹爹是猎人。我们生活得很富裕。爹爹不准我们点灯,要我们苦练自己的眼力,我就那样练出来了。刚才我看见你哭了。”

“那么这两个指甲是怎么回事?”六瑾拿起他的手来看。

“我不知道。原来没有,后来就有了。”

这时六瑾听到了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难道张飞鸟回来了?她问蕊是不是看见了一只鸟,蕊回答说是他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我要睡了。蕊,你要在窗台上坐一夜吗?”

“我上夜班,等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六瑾姐姐,你屋里人很多!”

蕊是下半夜从六瑾屋里走出去的。六瑾被门的那一声轻响惊醒了,连忙穿上轻便鞋,追到外面。她远远地追随着他。在大路上走了一段路之后,蕊就拐弯往车站方向走去了。他个子高,走得快,六瑾要小跑才跟得上他。

车站里头亮着灯,一个人也没有,静寂而有点阴森。蕊走到月台的尽头,举起双臂,口里大声呼喊。六瑾一直躲在方形的柱子后面观察他。大约是他喊到七八声的时候,六瑾听到了隐约的隆隆声。她以为是错觉,因为她记得这里并没有半夜的车次。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六瑾想,果然是错觉。蕊还在喊,声嘶力竭,隆隆声又响起来了,是真的。几秒钟后,汽笛声响起,车头在蒸气里头冲过来了。六瑾看到蕊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月台,她的心往下一沉。还好,没事,客车慢慢停下了。车厢里涌出来那么多的人,这是六瑾没料到的,难道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吗?整个长长的月台全是人,蕊被人们推来推去的,那些人都目标明确,只有他是个闲人,老挡着人们的路。六瑾看见他不屈不挠地待在月台上,伸长了脖子打量那些低头行路的旅客,时常被他们粗暴地推开。六瑾喊了他几声,可是她的声音被喧闹淹没了。虽然她紧贴方柱站着,匆匆走过的旅客们还是挤着了她,弄得她很难受。这些人简直在横冲直撞!他们都有急事吗?她终于被推倒了,推她的居然是个老太婆,她手里的皮箱还砸在她的腰上,分明是袭击她了。六瑾倒下去的时候以为自己这下也许要被踩死了。但又没人来踩她,那些人都跨过她的身体过去了。六瑾再一次感到诧异——车厢里怎么会容得下这么多的人啊?

好久好久,她才听见蕊在她耳边说话。这时月台上的人已经稀少下来了。蕊蹲在她身旁,脖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花环。

“六瑾姐姐,你受伤了吗?”

“蕊,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将火车招来的?”六瑾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蕊说这话时眯缝着眼望着空中。

“你常来车站,对吗?”

“是啊。六瑾姐姐。他们都没有认出我来,我真沮丧。可是今天,他们给了我这个花环。你看,这是马兰花。”

“谁给你的啊?”

“我不知道。我被推倒一次,再站起来时就有了这个了。”

这时月台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蕊搀扶着六瑾往出口方向走。月台外面异常黑暗,连那列火车都融化在黑暗里头看不见了。六瑾想,天大概快要亮了吧,这个男孩,白天会在什么地方栖身呢?

“我睡在公园里的。”蕊就像听到了她的思想一样回答。

“胡杨公园?”

“正是胡杨公园。那里没人来赶我,传达老爷爷同我已经熟了。”

候车大厅里没有灯,两人摸索着出去。当他们终于摸到了大门外时,他们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仿佛另一个世界的门被关上了,这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明亮的街灯照耀着了。六瑾吃惊地看到蕊身上的那只花环全部枯萎了,就仿佛那是两天前采集的花儿一般。她指着花朵问蕊是怎么回事,蕊有点茫然地笑了笑,说:

“大概是被我身上的火烤成这样了。在黑地方,我拍一拍胸膛啊,就会爆出火星来。”

“你在公园里休息得好吗?”

“好。太阳暖融融的。老爷爷有九十多岁了,总来陪我,他很寂寞。”

因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们在车站门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灯柱下,直到男孩那细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发现自己在心里呼唤他,她并没有有意识地这样做,可是走了好远,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呼唤:“蕊,蕊!”他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她醒来时,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蕊。蕊正在喝她水壶里的水,就对着壶嘴喝。六瑾看了心一动,很快就穿好了衣,铺好了床。外面阳光很灿烂。

他将一壶水全部喝完了,抹一抹嘴,说:

“六瑾姐姐,昨天,我觉得有一个人认出我了,可是他犹豫不决。”

“什么样的人?”

“他是这样的,很高,那么高,我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弯下身,我就看到了。后来他又直起了身子。我觉得他有两层楼高。本来他在那些人当中走,我是看不到他的。唉唉,我错过机会了啊。”

六瑾将他叫到厨房坐下,给他端上羊奶和煎饼。他吃得很快,吃饭的样子像小动物。喝茶时,六瑾问他每天在哪里洗澡,他说在小河里。他有两套衣服轮换着穿,他可爱清洁啦。他凑近六瑾问道:

“我身上有臭味吗?”

“没有。只有豹子皮毛的味儿。我觉得,在你睡着了的时候,你身上的皮肤可能显出过豹皮的花纹吧。”六瑾微笑着说。

“真的吗?真的吗?一醒来就没有了吗?我真想看一看!”

他从桌旁站起来,提起放在门后的那把浇花的壶,高高举起,让喷壶里的水洒向六瑾。六瑾闪开,跑进客厅,顺手操起鸡毛掸子去追打他。后来追上了,蕊就蹲下来,双手抱头,任她抽打。六瑾打累了,扔了鸡毛掸子坐下来,问他:

“小家伙,你见过热带花园了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六瑾姐姐。”

“我说榕树,榴莲,荔枝,芒果。”

“嗯,那些是有的。还有一只绿色的鸟。”

“在哪里呢?”

“在我里面。我睡着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可能也会在皮肤上呈现吧。”

六瑾很想听他说一说这些事,可是他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了,因为他今天还有工作要做呢。他还说,如果她想去找他,就去胡杨公园找,他每天上午都睡在树下晒太阳,如果下雨呢,他就睡到公园的传达室里面去了。

他走进阳光里面去了,六瑾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

蕊走进市场之际,市场里的人们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在蕊眼里看起来,这些人就像海里的珊瑚树一样。他迷迷糊糊地绕过这些珊瑚,来到后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绵羊,绵羊们很不安,涌动着,涌动着,蕊感到一阵头晕,差点跌倒。

“小家伙,你闯到这里来了啊。”

穿红裙子的女人从羊群里冒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不要动!这里很危险的。你再看看,这些是羊吗??”她的声音很严厉。

蕊定睛一看,果然它们不是羊,是一些雪豹。它们正急急地从那张门进入市场。

“你只要不动就不会有事。”

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变得空空的了,只剩下一头豹子。蕊看见红裙女郎手执一把匕首同那豹子对峙。雪豹朝她扑过去时,她灵巧地躲开了,在那野兽的侧腹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受伤的豹咆哮着从那张门冲出去了,地上洒了很多血,蕊站在那里看呆了。

“那些人都一动不动,”她用手指指市场说道,“他们习惯了这种事。你要是不闯到这里来,就看不见今天的事了。”

她用一块布仔细擦去刀子上的血迹,将刀子放进挂在腰上的皮套里。

蕊终于可以同女郎对视了,他迟疑地问: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会不知道,你一进来我就闻出来了。现在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更多的人认识我。”

“倔头倔脑的小家伙。你就不怕吗?”

“不怕。”

“那你伸出手来!”

他伸出左手,女郎阿依掏出匕首,在他掌心划了一杠,血涌了出来,他却不感到疼。她蹲下来,捧着他的手掌吸吮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她抬起脸来,蕊看见她满嘴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

“你怕了。”她说。

“我没有怕。”

他走出那张门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他看见市场里先前的那些珊瑚全都移动起来了,他在他们当中穿行时,被他们扯着刮着,好几次差点跌倒,却又被他们扶起来了。“我是蕊!我是蕊!”他边喊边磕磕绊绊地前行。

在六瑾家里,两人喝了奶茶,吃了酥饼。坐在厨房的桌边,蕊显出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请求六瑾将厨房的灯关掉,六瑾照办了。黑暗中,他将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所有的指甲都在发出荧光。六瑾将他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脸,那手冰凉冰凉的。

“小家伙,你把我的鸟儿弄到哪里去了?”

“笼子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它现在在公园里呢。”

他突然站起来,将身体贴着墙往前移动。

“六瑾姐姐,我被这些东西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啊。”

六瑾看见蕊的全身都在发光了,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亮一下。

“蕊,蕊!你难受吗?”

“我难受。不,不是!你不要过来,我真舒服!”

六瑾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下,却摸到一些黏黏糊糊的东西。蕊说那是从他体内涌出的垃圾,就是这些垃圾在发光。他还说每次发光之后,他就要洗澡洗衣服,不然就会太臭了。现在他要回公园去了,因为他的换洗衣服都放在传达老头的家里。

他消失在院门那里时,六瑾失魂落魄地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现在她的院子里是无比的寂静了,她感到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而且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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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歌剧

前年,老友李卫打电话问我是否有科克托编剧、普朗克作曲的歌剧《人类的声音》的唱片。我说没有,在国内也不曾见过这张唱片,并问他干什么用。他说想导演这部戏。我有些愕然,在如今,干这种事情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更何况不是院里的任务,一切费用都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难度可想而知。事后,我也把这事忘了,估计是老友一时的兴趣,心血来潮罢了。谁知,去年李卫带着女高音钱和钢琴伴奏李迪迪去法国考察学习,历时一个月,终于带回了这部只有一个人演唱的独幕歌剧。

有志者事竟成,李卫的韧劲着实使我佩服,如果换了是我,大概早已知难而退了。

今年五月一日,我带着妻小和朋友去苏州的三山岛游玩,岛上风光旖旎,杨柳依依,小桥流水人家的,即使什么事都不干,傻坐着也让人惬意。本想多待几天,无奈老友的歌剧4、5号两天上演,老兄希望我能参加首演,但我实在不想离开幽静的小岛,结果,约定5号去。
  

演出安排在安福路的话剧艺术中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了,最近一次去看演出还是在十年前看话剧《奥赛罗》。现在,上海的演出比往年多了很多,但昂贵的票价,早已使我望而却步,艺术变成了奢侈品,如果不是朋友导演的戏,想必我也不会关心。
伴着苦艾酒的时光

和李卫相识是在十几年前,当时我在一家音乐公司做宣传策划,常和媒体的人打交道,使我厌烦不堪。而李卫当时在电台做播音员,常到我们这里借古典音乐CD。我早有所闻,却一直没见过,按我当时的心里,如果不是为了工作,媒体的人能避则避。

我们是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公司的老总说有两个电台的人来洽谈合作,让我一起去见见。或许是臭味相投,我们初次见面彼此就有默契,这也许是寂寞的人突然看见同道一样。当晚,李卫在桌上手舞足蹈,插科打诨地说了一晚上笑话,结果什么合作的事也没有谈成,却是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这次见面,算是和李卫认识了。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来找我聊音乐,聊我们共同喜欢的法国艺术。这时,我才知道,李卫对西方歌剧的狂热,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但在生活中他根本找不到可以聊歌剧的人,就像我一样,出于对艺术的偏爱,却始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醉遍了南昌路一带的小酒馆,胡侃神聊,内心其实非常寂寞。李卫每次都要谈对歌剧演出的构思,仿佛自己就是导演一样,常常迎来我的讪笑。在当时,我觉得是不现实的,即使他有满脑子的想法,也没有舞台让他实现的可能。导演不像写作,我可以不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即使没有发表的机会,但写作仍然可以进行,结果无非是对心境的摧残罢了,谁也无法忍受稿子永远地堆在抽屉里。

苦艾酒其实是我们当时的情结,这种被誉为“绿色的小精灵”的烈酒曾经滋养了一代无名的艺术家,激发他们的灵感,埋葬他们的痛苦。当然,这种久闻其名,却无缘喝过的烈酒只是我们常聊的一个话题。南方的黄酒一样浓郁,缠绵,滋养着艺术家的梦想。在那段疯狂的日子里,酒精燃烧了我们剩余的激情。

李卫在当年最使我佩服的是能完整地背诵《哈姆雷特》,这种才能使我惊讶,仿佛看到了现实中的于连。而我,连短短的五言律诗都背不出几首,即使是自己写的诗常常也想不起来。再何况,李卫天生具有一副磁性的嗓音,使人听了着迷。

皇天不负有心人,没过几年,李卫真的逮住了一个机会进了上海歌剧院,凭着良好的外语沟通能力,和对舞台生来的感觉,在随后所有国际合作的歌剧演出中,担任助理导演,曾经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只是没过几年,这种热情又再次变成乏味的重复,上海的歌剧舞台,老三篇的就是这么几部歌剧,《卡门》《费加罗的婚礼》《茶花女》。我曾经戏地问李卫,怎么演来演去的就这么几部,为什么不换一些呢?好歌剧多得是。老兄只是苦笑不已,这不是他说了算的,舞台并不属于他。

以后,我常常半夜忍受他电话的骚扰,他还是一样,和我谈构思,谈舞台处理,没完没了。我说:“你谈了这么多,究竟谁让你演出呢?”他用海明威书中的一句台词回答我:“亲爱的,即使我们什么都做不到,谈谈不也挺好吗!”

是啊!谈谈不也挺好吗?在一个缺乏艺术活力的年代,闲谈也能保持心灵不至于枯萎。李卫确实是寂寞的,他有很多美妙的构思,由于没有实践的机会都付诸东流,这种感觉只有喜欢苦艾酒的人能体会到。它唤起你的激情,又由于梦想的虚幻性最终使人觉得疲惫,对一个充满热情的艺术家来说,无所事事往往是致命的打击。

这次在演出科克托的《人类的声音》的时候,李卫还特意在剧场的休息室办了一个科克托生平展览,其中有一篇就是对苦艾酒的介绍,放在大厅的显眼处,看得我想笑,苦艾酒的情结至今还在他心中,不知是他想宣泄曾经的落魄,还是对之难以释怀。但起码的是,对曾经同样潦倒落魄的科克托来说,苦艾酒伴随了他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这或许也是对艺术家的一种敬意。

让·科克托

在轰轰烈烈的法国20世纪先锋派浪潮中,有些艺术家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永久地留了下来。比如诗人阿波利奈尔、布鲁东;画家毕加索、达利;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萨蒂。但知道科克托的人则少之又少。尤其是现在,这个瘦弱、忧郁的艺术全才,法兰西学院院士,似乎已经褪下了曾经的荣耀。

科克托和以上提到的艺术家曾经都有过合作,他不但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更是一个捣蛋鬼。科克托生来就是那种不合常规的人,一个整天胡思乱想的,标新立异,非要把巴黎那些循规蹈矩的善男信女们惹恼的怪物。科克托认为自己的欠缺都来自于童年,认为自己是那些病态礼仪的受害者。这使人想起生为贵族子弟的画家劳德累克。劳德累克生于法国阿尔比的一个世袭贵族家庭,由于童年时代摔坏了双腿,以至于到成年后都像个侏儒一样,这种刺激使得劳德累克终身流连于妓院、红磨坊,画那些被生活唾弃的舞女、小人物。甚至在贵族的沙龙聚会上,都鄙视地说这和妓院没什么区别,惊得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们目瞪口呆。

科克托也是这样一个浪子,绝对自我中心的艺术天才。少年时代便有“巴黎才子”之称,在中学时代,科克托因为不守纪律被学校开除,后被送入寄宿学校,仍然不安分,热衷于和艺术家交往,并尝试写诗和戏剧。然而,科克托的兴趣并不在延续传统,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艺术家,他是天生的破坏者。1917年,在一场不亚于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演出中,由科克托撰写脚本,萨蒂作曲,毕加索设计舞台服装的芭蕾舞剧《游行》上演。由于大胆前卫,不但使贾吉列夫惊得目瞪口呆,更使巴黎的淑女们恨不得用针刺瞎他的双眼。

这部杂乱无章的舞剧。成了科克托早年标志性的胜利。时隔近百年,或许现在的人们能够比较理智地去看待当年的这场演出,就像现在人们不但习惯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把它看成是现代音乐的开山之作一样。科克托一生稀奇古怪的试验,是出于兴趣,更是为了表现自己。由于热衷于功名,他甚至被布鲁东赶出了“超现实主义”阵营,但科克托依然我行我素,他所创作的戏剧《屋顶上的公牛》《埃菲尔铁塔上的婚礼》《奥非欧》等,都以充满了梦幻色彩的奇思怪想,荒诞不经而著称。科克托的创作是给巴黎市民的一剂毒药,他反抗任何陈腐的教条,反抗一切规矩和理论。上他的当,你去恼羞成怒吧!莞尔一笑,或许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为什么人必须要能看明白的艺术呢?轻松一点,且实验本来就是一种尝试。科克托后来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也算功成名就,官方不但认可了科克托诸多的实验戏剧,且给他戴上了荣誉的桂冠。这不免让人感到一丝滑稽。

很多人或许并不明白科克托在诸多艺术领域里的实验。科克托虽然是个全才,但他的创作似乎都显得分量不足,一个天生的捣蛋鬼,他是不关心所谓的流芳百世的,他的一切全凭近乎任性的兴趣。为此,科克托曾经自我辩解说:

“您为什么写戏剧?小说家问我。您为什么写小说?剧作家问我。您为什么拍摄电影?诗人问我。您为什么作画?批评家问我。您为什么写作?画家问我?是啊,为什么?我问自己。也许是让我的种子可以飞到每一个地方。我并不了解我的灵感。但它并不温柔。它嘲笑疾病,无视劳累,利用我的才华。它不负责任。应该说,不是汲取灵感而是付出灵感。因为,灵感来自身体中一个不被了解的部分。维吉尔应该可以控制他的灵感,他本人并不了解他。”

这段话可使我们发现科克托的创作心里,他并不为某一个艺术种类服务,他只为可感的心灵而创作。为此,他是一个没有边界的艺术家,也是20世纪极少能遇见的艺术奇才。

一个人的歌剧

《人类的声音》是一部仅有一个角色的戏剧,写于1930年。在科克托一系列的先锋戏剧中,这部短小的独幕剧出人意料地显得严肃。它探讨的是人类情感(精神)世界的孤独,这种孤独曾经萦绕了科克托的一生。这部歌剧虽然写的是一个女人的绝望,但何尝不是在说科克托自己呢?

“我是在所有人当中孤独。身边围绕着一群人,却感到孤独,这是最大的孤独。”科克托曾经流露出这种难缠的内心况味,个人的痛苦意味着什么呢?人类渴望游戏,渴望被爱抚,实际上都是为了抗拒孤独的无情和可怕。科克托的创作多有游戏之感,只是这部独幕剧显示了他作为严肃戏剧家的一面。

1958年,由法国“六人团”成员之一的普朗克将《人类的声音》谱写成了歌剧。在科克托的创作中,这部短小精致的作品并不特别显眼,但它却说出了现代都市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状况——孤独。

一个女人独自在房间里,沮丧,焦虑,忐忑不安,她在焦急地等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将决定她的命运。在这里,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游魂,她将所有的希望和信念寄托在她的前男友身上。随着电话铃声的想起,她那渐渐冷却的血液似乎骤然又恢复了活力。在这里,电话仿佛成了生命之源,成了强心剂。这个女人对着电话不断地,神经质地唠叨。但对方早已不爱她,忍受不了这种歇斯底里的哭闹,他的血液早已冷却,或许只是出于道义上的不安,才想应付她一下。一方是那么冷漠,像个蒙面人,虽然看不见,但使人感觉脊背嗖嗖的冷气,而舞台上的那个女人极度地渴望得到关怀却使人同情和痛苦。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科克托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只是在说一个失恋的故事,说人的不幸,那个男人早已不爱她了,这是个事实。科克托只是想让我们看到一个人是如何在焦虑中无望地乞求,在疯狂中彻底崩溃的。

歌剧的音乐始终在紧张中移动,在预知剧情的前提下,它给观众暗示着一个活生生的悲剧即将发生。随着电话铃声的想起,观众无疑和舞台上的女人一样,经历着揪心的抽搐,他们在体验别人崩溃的同时,也在微妙地体验着自己的情感。和侦探剧完全不一样的是,这部戏剧事先已经给了你答案,对身居都市的人来说,这种体验有令人窒息的恍惚感——它或许说的就是你自己或者你身边的故事。

看得出,李卫在舞台设计上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舞台的前方放着一个衣架,挂着一件男人的衣服,让人觉得他们之间还保留着一丝余温,这大概是这个女人惟一的希望了,她幻想这个男人还能回来。而舞台的左侧,一个斜挂着的画框,似乎又暗示他们之间不可挽回的结局,这个画框是空洞的,只是一个骨架,里面空空如也,恰如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一场歇斯底里的梦魇。

舞台的背景是一棵树,树叶用挂满的照片来替代,表示他们往日恩爱的生活。当这个女人知道无可挽回而陷入绝境的时候,她一张张地撕下了照片,剩下的只是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露出一部断了线的电话,绝望而哀伤。电话将通往哪里,我们无法体验,却感觉心口堵得难受。

这是一部关于爱与恨的戏剧,一部自我毁灭的戏剧。诚如科克托自己所说的:“那一刻,全部的爱积聚成了强烈的痛苦和哀怨,将至化为一滩血水。”

李卫在排演这部歌剧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这部歌剧使他想起了我们曾经一个共同的朋友。诚如斯言,使人唏嘘不已。

这是上海近些年来演出的,仅有的西方现代歌剧。它让人感觉到我们艺术生活的贫乏,在城市高速发展的今天,我们的艺术生活还没能脱离普及的尴尬境地。仅以此文,表达对老友十多年梦想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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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肉搏的时代

美国弗州理工校园枪击案的枪手赵承熙,在两次枪击的间隙,把自拍的录像寄给了NBC。录像中的他与警方先前公布的木讷照片完全不同,突然变成了一个妖魔般的人物。这显然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而他的一身黑衣,他帽檐朝后的棒球帽,他的黑手套,他的那些姿势——这些又是那么似曾相识,是我们在多少电影电视中都仿佛见过的。这种诡异感觉就好比发现噩梦不是梦,恐怖小说不是小说,电视里的鬼怪从屏幕中爬出一样。此时,再看看美国著名纪录片导演麦克尔·摩尔(Michael Moore)获1999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科伦拜恩的保龄》(Bowling for Columbine),噩梦重演的感觉会更加强烈。好事情重复的不多,坏事情却顽强地遵循着规律。而人们每一次都仿佛被新的闪电击中,陷入新一轮的惊愕与悲伤。

《科伦拜恩的保龄》也是探讨当年美国发生的一次校园枪击案。那是在科罗拉多州的科伦拜恩高中。两个少年Eric Harris和Dylan Klebold在学校图书馆持枪杀死了12名学生、一位老师,然后举枪自杀。图书馆的录像机记录下了一些可怕的时刻。这情节与今年的弗州理工事件如此相似。
  

赵承熙甚至在自己的宣言中提到这两位枪手,将其引为前辈。摩尔的纪录片与一般媒体报道截然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是爆料式地纠缠于两个枪手,而是做了一次文化史研究。他追问的是,为什么美国会频频出现校园枪击案?是什么使美国在西方发达国家中,持枪杀人率遥遥领先?
在弗州理工枪击案后,枪支拥有问题在美国民众中间引起一片争论。从摩尔的片子中可以看出,人们以前就曾因此争论过,抗议过。每当有枪支引起的悲剧发生,争论就兴起,然后平息,被忘记,并未产生政策上的结果。美国宪法是保护私人持枪的。持枪与言论、出版、集会一样,是公民不可剥夺的神圣权利。摩尔告诉我们,在尤他州的一个小镇,持枪甚至不是权利,而是义务,政府要求公民必须持枪。片中还可以看到一群密歇根民兵,把自己作为战斗人员进行训练,虽然他们都有正常的职业。其中一个民兵就说,持枪是美国人的责任:“这是美国的传统,拥有武器是美国人的责任。如果你没有武器,你就没有尽到责任。”枪要对准谁,子弹要打向谁呢?他们没有明说,但自然包括入室的强盗。我们可以设想,主人有枪,强盗自然也不会天真到没有枪,那时,像西部片、警匪片一样,就看谁的枪拔得快了。

看了摩尔的片子后,我们会惊讶于在美国买枪的容易。中国人只见过警察拿着枪,只知道犯罪分子会通过曲折的不法途径得到枪。而在美国,我们看见摩尔在理发店一边剃头,店主一边向他推销子弹。摩尔去银行开账户,银行送他一把长长的步枪。而在沃尔玛(Wal-mart)、凯玛特(K-mart),枪支弹药跟可乐、牙刷一样,明晃晃地摆在架上。盲人可以买枪,半疯的人可以买枪。买枪时只需填个表格,说自己脑子没问题即可。脑子有小问题也没有关系,只要没有犯罪倾向即可。恐怕真有犯罪倾向的人,不会在填表时承认说“我有犯罪倾向”吧。赵承熙就是这样合法地得到枪的。要知道,在美国想不合法地得到枪是很难的。

摩尔还告诉我们,美国人人自危、个个自卫,其实山姆大叔本人就是他们最好的榜样。这位大叔到处为所欲为,他在世界上常常扮演的角色,不就是一个持枪者在邻里中的角色吗?美国最大的武器制造商Lockheed Martin公司的航天武器分部,就设在发生校园枪击案的科伦拜恩高中附近。运送导弹的车辆每天经过,学生们的父母很多都在该公司工作。学生们连导弹都司空见惯了,手枪、步枪又算什么呢?

赵承熙把自己的包裹寄给电视公司NBC,而不是寄给警察局。他要因此一举成名,他也果真成名了。NBC被他选中也许有些受宠若惊,因为此后几天的头条新闻就只能由它独家播出了。连枪手都明白媒体在美国的重要,而正是媒体在孜孜不倦地培养着一种暴力文化。美国的媒体似乎已不是三权之外的第四权,而隐隐成了凌驾在三权之上的“无冕之王”。媒体监督着政治的弊端,同时也制造着新闻,制造着话语。王尔德说“生活模仿艺术”,福柯说“话语造成现实”。那么,美国媒体就正在制造着现实。

去年很多美国评论家都交口称赞一部西班牙电影《潘神的迷宫》(Pan's Labyrinth),我和朋友慕名去看,结果大失所望,其中无谓的血腥让我们难以忍受,几次蒙住自己的眼睛。但反观美国观众则安之若素、不以为意。实在他们是习惯了。暴力在美国电影中可以说比比皆是。《勇敢的心》中,长枪穿入马的身体。《爱国者》(The Patriot)中,爱国者砍死英国敌人后,又不知为什么补上几斧,并以此自傲。这些还只是正剧中的暴力,恐怖片中的暴力就更堂而皇之了。据说恐怖片的存在理由是它们可以化解恐怖,但实际上,看了《第六感》后,晚上在自己家中活动也会不断地回头,看了《午夜凶铃》后会不愿意接电话。恐怖电影产生了恐怖。同样地,暴力电影貌似谴责暴力,实则鼓励了暴力。《发条橙》让青少年犯罪变成了视觉奇观;《黑客帝国》让子弹显得美好;《美国疯子》(American Psycho)中,影像对疯子持斧杀人的关注,又似乎在暗示这暴力是一种“酷”。而任何时候打开好莱坞的产品目录,恐怖片、暴力片都常常居多数。唯其如此,同普通美国人相比,作为普通中国人的我们就显得少见多怪了。

电影人们也许只是偶尔一看,提供了高不可及的暴力的范本。电视则源源供应着日常生活中的暴力,而这就是很多美国人每天都吃的精神汉堡。美国的电视公司简直无所不能。地上跑着它们的采访车,天上飞着它们的直升机。电视新闻常常突然中断,连续直播警车在高速公路上追逐罪犯的场面,虽不如电影中惊险,但也够刺激。某电视台的《警察》(Cops)节目深受欢迎,是真的警察抓坏蛋。这个节目的一位制片人告诉摩尔,贪污案再大也成不了“秀”,警察追小偷,小偷跳窗而逃,那才是“秀”。

《科伦拜恩的保龄》中记录了这样一幕。一个六岁小男孩开枪打死了一位同班女生。事件刚发生,各电视公司便闻讯赶来,架好机器,主播们排成一排,在基本相同的位置,说着基本相同的话,面色凝重。而镜头一转开,他们就在笑嘻嘻地说自己头上的摩丝了。弗州理工案也遵循同一模式,各电视公司的王牌主播都被派往现场。在事件之后,各媒体都在到处寻找着新的可能的枪击案,甚至可以说他们在期待这样的枪击案。摩尔的纪录片中说,美国的犯罪率在下降,而媒体对犯罪的播报率却大幅度上升。连篇累牍的新闻轰炸使人觉得成名就好,不能流芳千古(媒体的规律是尽量少做正面报道,所以想流芳千古很难),也要遗臭万年。赵承熙显然就是这样认为的。

流行文化的其他方面也渗透着暴力,电脑游戏如此,流行歌曲也如此。摩尔采访了一些青少年追捧的歌手Marylon Manson,其形象酷似《发条橙》里的人物,一身的刺青,嘴唇涂成乌黑,脸涂成雪白。当然,暴力文化不能归罪于某一个人。Manson对社会的分析就相当透彻。接受摩尔采访的电视节目制片人,也说自己想迁居更加安全的加拿大。歌手、制片、主播,都卷在唱片公司、电视公司这些娱乐机器中,不由自主。

在这样的暴力文化包围中,受影响最大的是青少年。成年人理论上而言一般有了判断能力。而青少年恰好在叛逆期,对父母、同学、社会、世界多有不满。他们看着暴力影视,听着暴力歌曲,打着暴力电子游戏,又恰好到了可以买枪的年龄。各种因素汇集在一起,少年杀手就这样培养了起来。摩尔采访了一个少年。在科伦拜恩高中枪击案后,他被警方列在嫌犯名单的第二,他很是不平,想知道那第一是谁,仿佛那是一种荣誉。

每个人都有枪,就像每个国家都有原子弹一样。在这后一方面美国还比较理智,除了自己外,基本不乐意别国拥有原子弹。《科伦拜恩的保龄》中讨论的校园枪击案,是人人都能买枪后的结果。库布里克1964年的电影《奇爱博士》(Dr. Strangelove)则把这问题放大到了国家之间,描绘了如果各大国都有摧毁对方的核武器,一不小心会出现什么情形。这部电影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时间不确定的反乌托邦,但那一未来显然并非遥不可及。一个美国将军精神出了问题,相信共产分子正阴谋入侵美国,就启动了紧急状态的核战争计划,下令美国飞机向苏联的目标发动核打击。美国总统得知后急忙召开会议,叫来苏联大使,与苏联总统通话。而苏联刚刚发明了一种“末日武器”,一旦苏联领土受到打击,该武器将自动启动,毁灭世界上所有动植物。根据美国总统军事顾问“奇爱博士”的建议,“末日武器”如若真被启动,人类还可以躲到矿道里,几百年后再出来。“奇爱博士”是身体残疾的战争狂人,他的计划虽不至于让人类灭种,但也好不到哪里。为防止“末日武器”被启动,美苏两国通力合作,召回了一些美国飞机,打掉了另一些美国飞机。但有一架美国飞机通讯装置失灵,既接不到返回的指令,又躲过了苏联导弹的拦截,继续前进。

这个电影可以说是奇峰叠起,险象环生。那架飞机在一步步接近打击目标。各种办法能否奏效?可怕的末日武器会不会被启动?人类未来悬于一线的电影本多得很,看它们时我们尽可以放心,因为紧要关头必定会有一个男英雄涌现出来,挽救世界和他的美人,最后像我们五六十时代的革命战争片一样,全国,全世界人民一起欢庆胜利,在这样的背景下,男女主人公欣慰地拥在一起。但《奇爱博士》的导演是难以逆料的库布里克,他擅长传达复杂的信息(《发条橙》和《奇爱博士》都出自他之手,就说明了他的复杂)。那架飞机已经漏油,走不了多远。而飞机上爱国的美国士兵们,虽然面临着牺牲,仍然勇敢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前进”的作战任务。观众一时不知该希望他们击中,还是击不中。电影的黑色幽默也让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而最后飞机居然真的击中了目标。“末日武器”启动了。在片子结尾,伴着优美的歌声,一朵朵原子弹的蘑菇云像花朵一样在空中绽放。如叶芝在多年前的一首诗中所说,“一个可怕的美诞生了”(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

看了《科伦拜恩的保龄》和《奇爱博士》后,我们不禁会联想起武器的发展。在茹毛饮血的岁月,当人类必须面对虎豹狼虫的时候,如果有枪,人类恐怕真可以进化得快一些吧。但现在动物早已怕了我们,逃得远远,持枪打猎的人已经不多。美国公共广播(PBS)说,美国的很多打猎活动不过是一种昂贵的休闲产业,是打猎的现代搞笑版,与丛林无关。猎场主人把你选中的鸡鸭从笼中取出,带到猎场,放出来的一刹那,你开枪就是了。总之,枪、导弹、原子弹,它们现在的真正对象就是其他人,就是我们的同类。这令人不能不怀念起肉搏的时代来。自然,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如很多古圣先贤一样,可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但即使有李小龙那样的拳脚,令敌人毙命的速度也毕竟有限。而现在,一个持枪的疯狂少年能轻易打死32人。一颗小小的原子弹从天而落,一个城市就在瞬间化为废墟。在美国裁减个人拥有的枪支,就跟在全世界裁减核武器一样必要。但愿当我们引进美国式自由与民主时,千万别把持枪的自由也一并引进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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